「奴婢叩見皇上。」窗外傳來叩頭之聲,她忙跪倒在地,窺見一角燦爛的明黃,「奴婢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淡淡掃過她的臉,朱厚熜傾身上前,「母後身子可好些了?」
蔣太後睜開眼,含笑的眼眸有淡淡的嘲弄,「皇上怎不守著丹爐,倒有時間來看哀家?」
朱厚熜揚揚眉,也不著惱。母後雖亦尊崇道教,卻一向不喜他煉丹求長生之舉。但求長生又有何不好?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他大明歷代皇帝,哪個帝王不想長生不老。飛天成仙?接過呈上的清茶,他隨口問︰「叫什麼名字?」
「奴婢錦瑟。」曹錦瑟低垂著頭,恭敬地回答,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入宮四年有余,總也見過皇上百次有余,同一個問題卻在心情好時隨口問了不下數十次。也難怪!這宮里多少女人?別說她這平凡無奇、毫不起眼的小爆女,就算是皇上寵幸過的嬪妃秀女,他也未必記得清名字與長相吧?!
眼角瞥向窗外。她襝襖而退。在回廊下,如預料中找到了她想見的那個人,「墨將軍!」她輕喚。看他回首淡淡地笑,她不覺微笑。
四年多,雖只曾遠遠地見過,他卻始終沒變,仍是那種淡淡的笑,有禮卻透著拒人千里的淡漠。然這虛偽敷衍的笑卻是讓她感到如此親切。
「錦瑟姑娘!」墨窸還了一禮,抬頭看她。雖仍是淡淡的笑,心卻莫名地一悸。
四年多,她真的變了很多。每一次遠遠地看她,都感覺出些許不同。眼前的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得可憐的小女孩。窈窕娉婷,文雅而恬靜,清秀的面容帶著矜持的笑——一如他所見慣的閨秀淑女。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她的恬靜與矜持背後還是當年的執拗與沖動吧?
曹錦瑟深施一禮,低語︰「多謝墨將軍托人帶家書入宮。」
「小事不足掛齒。」看她平靜的面容,墨窸遲疑地道︰「節哀順變。」
丙然他是知道的!
曹錦瑟抬眼看他,鼻子有些發酸,唇邊卻仍是帶笑,「有勞將軍掛心。」
墨窸微怔,一時無語。不知為什麼,竟憶起許久以前倚在他胸前的溫熱,滴在衣襟的熱淚——發痴嗎?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哭泣的女孩兒了。
「不知帶信的人可還說了些什麼?」猶豫半天的一句出口,仿佛霧樣升起的冷淡疏離瞬間去了不少。
是呵!即便四年多不曾有瓜葛,他卻仍在她的生命里佔有很重要的位置。
墨窸驀然回神,卻好尷尬,「好像——沒說什麼吧!」
是呀!遠來的鄉下百姓進了將軍府,怕都怕死了,哪兒還有膽子閑話家常?她笑著,卻一聲低嘆。
墨窸看她,倉促地道︰「福建沿海倭寇猖撅,盜匪橫行……」
曹錦瑟看著他,怔了半晌,突失聲大笑,笑了兩聲卻又哭了起來。
倭寇、盜匪?!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墨窸沉默。見過的女子雖多,卻只有她一個能讓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兩相無語中,忽有腳步聲傳來。曹錦瑟慌忙扭身,匆匆拭去臉上淚痕。
「太後宣墨將軍覲見。」看見曹錦瑟,來傳旨的張金蓮微怔,「錦瑟姐姐。」
看她縴弱的背影,墨窸終是無言地離去。
听他腳步漸遠,曹錦瑟緩緩回身,脈脈凝望他的背影。
雖然四年多來未曾踫面,但于他,並不陌生呀!
世人皆以為他是興獻王收留的無姓孤兒,甚至傳他本是興獻王的私生子,她卻知收留他的實是聖母蔣太後。太後不止一次地提起初見他的那個黃昏,言及他的倔強、他的孤僻、他的心細、他的正義感以及他的那身黑衣。就是因那身藍縷黑衣,他得了個墨姓,賜字「黑衣」。
太後講過許多的往事,但她記得最清、最真的卻全是關于他的。是有意?是無心?她從未用心分析過。然今日與他乍然重逢——不!豈是乍然重逢?分明是她有心尋他。四年來,即便無意,也早已知道他不離皇上左右的習慣——卻似一石驚起千層浪,讓她心湖蕩起陣陣漣漪……
對他,竟原來早已不是感激之情。驀然回首,才發覺早在知曉「情為何物」之前就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正是未曉相思已相思,曉得相思情已深……
第三章
雖然她一再婉拒,但蔣太後仍為她書寫一道手諭準她出宮還鄉。收好手諭,雖然感動萬分,她卻希望永遠不會用到這道手諭,侍奉太後一輩子,她真心實意。
看太後近日身子大好,她也安心不少。
至御藥房取藥,本可打發底下的小爆女去做,她卻連晚她一年入宮的張金蓮也不放心,遂趁太後午睡時往御藥房行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林梢投下斑駁幽光。青石小路,茵茵新綠,宮中仍如往日寧靜似水。不!何止寧靜,是種令人心寒的冷淒。
爆中佳麗三千,宦官宮女無數,過萬人居于宮中,卻仍得一個「靜」字,何等難事。只緣皇上信道求仙,曾下詔禁止喧嘩。故宮女太監無不誠惶誠恐,不敢揚聲。即便尊如皇後,貴為妃嬪仍不敢稍有高聲。偌大的宮院,除鳥啼蟲鳴,便只有帝王最喜的貓兒嘶聲。
途經御花園假山處.她卻意外地听到訓斥之聲,「打你是為你好!讓你知道什麼規矩!」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論調。雖然不想多管閑事,但憶及初進宮的遭遇,不免義憤。這些年跟著平和溫善的太後,性子雖柔順了許多,然天性中的疾惡如仇卻未減分毫,難怪古人也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玉香姐姐好高的興致,又在教人嗎?」她轉過去,笑盈盈地看蛾眉倒豎、冷眼斥人的楊玉香。還真是凶呢!瞧把這幾個小爆女嚇的,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樣讓她見了就惱。
「曹錦瑟!你又要怎樣?」楊玉香咬著牙瞪她,「別仗著太後寵你,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
「錦瑟可沒那麼大的膽子!」曹錦瑟也不著惱,只嫣然巧笑,「錦瑟不過想問玉香姐姐發這麼大的火所為何來?莫非忘了聖上曾頒旨,嚴禁宮中喧嘩?!」
楊玉香身子一震,咬牙道︰「你好!錦瑟——」
「托玉香姐姐的福了!」曹錦瑟曼聲細語,看著她忿忿的背影不覺微笑。
「你們也都去吧。」聲音一頓,她看向頭里那個眼也不眨地看她的宮女。好熟悉的一張臉,她的記憶中有她。
「你——」
「祿兒?!」那宮女顫聲試探,讓她猛然記起,「金英!楊金英!」怎能忘記呀!她童年的玩伴,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祿兒,真的是你?」拉住她的手,楊金英泣不成聲。怎麼能想到分別四年後竟于深宮內院相逢,卻半是驚喜半是疑惑,「你怎麼會在宮里?還改了名字?」
「你呢?怎麼也進宮了?」曹錦瑟不答反問,那個長長的故事怎麼說得清呢?
「去年春入宮的,已一年有余……」楊金英低語,有淡淡哀淒。有什麼好說的?家境貧寒,被迫入宮……最普通不過的理由。
望著幾個女孩憂色滿面思及自身,曹錦瑟不禁低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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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藥回轉慈寧宮,卻于廊下遇著一只貓。這獅子貓全身毛色淡青,卷曲、滑膩、毛茸茸的,惟有雙眉瑩然如雪,雖未見過,她也知這貓兒必是皇上特封之「虯龍」的霜雪。雖知霜雪是皇上所愛的寵兒,不可妄戲,但對上那對靈氣逼人的碧眸,她頓生喜意,一時竟忘了該有所避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