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後淡淡一笑,「起來吧!你就是黑衣提過的曹祿兒?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知憐惜寂寞之人。」
曹祿兒垂著頭,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你讀過書?」
「民女……識得幾個字。」曹祿兒猶豫著,處處小心。
蔣太後點點頭,眼中有絲哀愁,「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人老了,回憶便是她生命的全部!」轉目看著曹祿兒流轉的秋波,她不禁微笑,「少年不知愁滋味,和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呢?」
曹祿兒斂眉,垂下頭去。
沉吟片刻,蔣太後笑道︰「見過杜康嬪!」
「祿兒見過杜康嬪。」曹祿兒施禮,禁不住偷看蘭花一樣文靜的女子。
杜康嬪的微笑當真是幽淡如蘭,「你有什麼話就對太後說好了,莫怕。」
曹祿兒鼻子一酸,撲倒在地,「求太後救救我爹吧!他真的是無辜的……祿兒願意代父受刑!就算是要砍祿兒的腦袋也沒關系,求您救救我爹!」
「這世上無辜的人太多了,哀家又豈能一一救贖……」蔣太後笑著,眼里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憂郁,「你真的願意代父受刑?就算失去性命也無所謂嗎?」
曹祿兒瑟縮了下,「是!」
蔣太後沉默許久,終于俯看她,「既然你執意要受罰,那麼哀家就罰你入宮為婢吧!」
曹祿兒怔了怔,遲疑地問︰「那我爹呢?」
杜康嬪看著她,微微一笑,「一罪不及二身!既然聖母皇太後已經罰了你,還有誰敢再罰你爹呢?」
「謝娘娘大恩大德。」看著翩然欲去的身影,她驚喜若狂。
蔣太後緩緩回身,溫柔的笑如陽光溫暖著她的心,「從今以後,你就以‘錦瑟’二字為名吧!」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芒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樹,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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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長亭,又是古道,又是陽關柳,又是離人淚……
曹長天望著女兒,老淚縱橫。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何苦!何苦……」他曹長天真是枉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呀!老了竟還要孩子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情何以堪?!
人都說官場險惡,其實,這世上是非最多的不是官場,而是那深宮禁院。幽宮深鎖,寂寂春秋,除了爭寵奪權、誣人排異,恐怕就根本無事可做了吧?自古以來,離權力越近就離死亡越近。他如何能夠放心呢?
曹祿兒笑笑,強忍悲痛,「女兒會小心的。」
「小心?」曹長天搖頭,「你這張嘴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禍從口出呀!祿兒,在宮中行事切記謹言慎行,不可大意……」
「祿兒記住了!」垂首間,黯然魂傷。
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更怕、更怕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曹長天看看眺望遠方的墨窸,突然疾步上前,跪倒在地。
墨窸驚詫莫名。
「爹!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呀!」曹祿兒急了,攙他他卻不起。
「墨將軍,蒙您相救,老朽銘記肺腑。但此大恩此生恐怕無法報答……如今,卻要厚顏相求,求將軍看顧小女,保她平安……」
墨窸苦笑,「曹大人快起來說話吧!」
曹長天哀嘆︰「但求將軍成全老朽一片愛女之心。」
「爹!」曹祿兒淒聲輕喚,早已滿臉的淚。身子一矮,陪跪在旁。
看著這一老一小,墨窸只能沉聲道︰「曹大人放心,若日後發生什麼事,墨窸定會設法保全令媛。」
她悄悄抬起頭看他,陰郁的心頭泛起絲絲暖意。
再三揮手,看馬車遠去,她再也忍不住,將頭靠在墨窸肩上,淚如泉涌。
墨窸怔怔,終于還是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肩。
她再剛強,終究還只是個孩子!
沒有溫言低勸,沒有軟語寬慰,但他無聲的動作已撫平了她傷痛的心。抬起頭,她含淚的眸已有了絲笑意,「謝謝你!」
墨窸笑笑,沒有說話。
抹去淚,她揚眉問道︰「為什麼答應我爹的要求?你不必勉強自己的。」
墨窸一笑,淡淡地道︰「何必拿話來試我?你一個小孩子怎麼那麼多心眼兒!」
臉上一紅,曹祿兒啐道︰「誰是小孩子了!哪個又稀罕拿話試你?」
墨窸看著她,還是沒說話。
曹祿兒扭過頭,忿忿地道︰「將軍放心好了!我這無依無靠的孩子是不敢麻煩你墨大將軍的!」
墨窸苦笑著搖頭,只道︰「該回宮了,錦瑟姑娘。」
身子一震,她茫然回身,淒然苦笑,「是該回去了!我都幾乎忘了——是!從今以後,再沒什麼曹祿兒,活著的不過是曹錦瑟……」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鳥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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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七年三月十六。
「燕去鶯來春又到。花開花落,幾度池塘草?歌舞筵中人易老,閉門打坐安閑好。」
清晨的細雨,漫漫……
濕了皇城,濕了飛塵,濕了如花玉頰……
曹錦瑟仁立于廊下,看雨如煙霧,雙眸亦籠上霧樣的輕愁。
扁陰似箭,四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卻足以改變許多事。嘉靖十五年,鄭賢妃生皇次子,剛出世即被立為皇太子,母憑子貴,行事愈加張狂。而杜康嬪亦因十六年初生皇三子而被冊封為康妃。反而是方皇後所出皇五子未及滿月即早殤,令方皇後悲痛欲絕。
而她,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羈任性的女孩兒。寂寂深宮,漫漫歲月,即使有太後的寵愛憐惜,但對自由的渴望、對親人的思念讓她深深懂得何為寂寞……
「錦瑟姐姐!」一聲呼喚讓她回過神。
「太後醒了?」她急回身,奔去。
這一年多,太後的身體每況愈下。年前的一場風寒還未好,大正月里卻听聞皇七子殤,又驚又怒竟就此纏綿病榻。
「娘娘,奴婢炖了銀耳燕窩粥,您就吃一點吧!」扶起蔣太後,她又細心地加了個軟墊。
「哀家不想吃。」蔣太後搖頭微笑道,「錦瑟,哀家記得今天是你的生辰——十七了,若是在民間,早就做了娘呢!」
曹錦瑟笑笑,沒有說話,只輕輕地梳理她花白的發。
蔣太後道︰「等哀家去了,你也就出宮去吧!」
身子一震,曹錦瑟搖頭,誠心誠意地道︰「奴婢願意服侍太後一輩子。」
「傻孩子!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低低嘆息,蔣太後望著她,「難道你不想和家人團聚了?!」
和家人團聚?她想!很想很想……黯然垂首,她的眼圈紅了。一切都太遲了!她不能告訴太後三天前她就已輾轉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她不知在背地里哭了多少回,當人面前卻還要強顏歡笑。
抬起頭,她以笑容掩飾悲傷,「太後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世上活百歲的人少之又少。」蔣太後一笑,是種將生死看開的豁達,「說什麼千歲千歲千千歲,又什麼萬歲萬歲萬萬歲?不過都是些哄人開心的吉利話罷了!」她合上眼,夢囈般地說,「近來總是夢到安陸……夢到他……」曾听人提過人死前總是回味過往種種美好的回憶,甚至夢到死去的親人……怕是真的命不久矣!看著蔣太後如夢一般的神情,曹錦瑟不禁黯然。從前她一直不明白太後那句「回憶已是她生命的全部」所指為何,直至近兩年才真正明白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