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我剛才摔你在地的手法,你還記得嗎?」他淡淡地苦笑,臉色甚是蒼白。
她全然怔住,難道從剛才開始他就是故意讓她吻,就為了他這一摔讓她刻骨銘心?她當然記得,怎麼能不記得?在最溫柔的時候他給了她最慘淡的冷遇,也是為了她好?她用右手握住左手,緩緩仿著聿修方才那一摔的手法︰握手、扣脈、擰轉、拉起——然後向前一推一摔!連跌在地上的悲哀和疼痛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手指向左移過來半寸,」他指點她扣脈的位置,翻過自己的手腕,「這里。」
她依言模仿,練習七八次後已經大體掌握了這一摔的訣竅。聿修微微一笑,「你學會了這一摔,無論對方有什麼花拳繡腿你都足以把她摔倒在地了。」
施試眉盈盈一笑,她讓自己忘記方才發生的一切,「這是什麼絕招?中丞大人的獨門絕技?」一邊說著她一邊小心翼翼收起聿修為她寫的字帖。
聿修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平時冷淡的臉色,但微笑還在,「這只是一招簡單的近身擒拿,但練得好的話足以抵御一般的武館武師了,除非和你比賽的姑娘是一位高手,否則你不會輸的。」
施試眉笑笑,「我是不是該改稱你‘中丞師父’?」
聿修淡淡一笑,「學武易學精難,要吃許多苦頭,你還是不學得好。」
她收起了東西抖了抖衣袖就要離開,回首嫣然,「你會去看花冠大會麼?」,「不會。」他回答。
「連哄我一句都不肯。」她嘆了口氣,隨之一笑而去。
聿修繃直的身體直到她離開多時以後才緩緩放松,右手握住被她重新扣好的衣扣,他的心本已被她撩亂,從今夜以後恐怕只會更亂,而沒有平息的時候。
他突然很想問,當容隱愛上姑射的時候,當他又決定為了大宋放棄姑射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像他如今這樣紊亂嗎?也許不,容隱和他雖然都為人嚴肅,但是對于下決斷而言,容隱比他干淨利落多了。容隱不會像他這樣煩躁糾纏,他也許認定了一個道理就做下去,雖然很痛苦但是他不會迷惘。可是他不一樣,他是個會把事情反復想很多遍的人,從某方面來說他是謹慎細致,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是拖泥帶水。
他從前一直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今夜他突然明白一個問題︰他比容隱脆弱。
他也許……比大多數人都脆弱,而她知道,所以她沒有強迫他愛她,她甚至向他道歉。
他是個自卑的人嗎?脆弱的人嗎?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突然排山倒海般涌來,讓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自卑脆弱到不敢去愛的人,聿修……是嗎?
第七章往事虛無皆似夢
餅了三天,臨江仙居然當真浩浩蕩蕩地在城南掛出了「天上人間」的長幅,擺出了花冠大會的排場,好事之徒一早簇擁了整個會場,臨江仙的眾多姑娘穿梭往來,捧著花束見人即贈,氣氛大是熱鬧。
六朝樓、金水畫舫一早來了,賈媽媽和何姑一邊坐著,黑著張臉,身邊的姑娘也來了不少,雖然她們都把寶押在眉娘身上,但卻不能只做孤注一擲的賭博,過會兒上台比試的姑娘並不止眉娘一個。
百桃堂卻還沒有來。
「兩位媽媽好。」遙遙一位紅衣女子盈盈而來,大約二十三四,正是臨江仙的主事,自稱「丹姑娘」。「來得真早,只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麼不見蹤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拋下了你們兩位,不想出來丟人現眼,所以索性躲在房里不出來了?」
這位臨江仙的「丹姑娘」誠然是個厲害角色,賈媽媽和何姑都是見世面的人,只嘿嘿笑了兩聲,「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來,可真辜負了她好一番準備。」丹姑娘遺憾似的輕嘆,「我原以為眉娘是好清貴的女人,輸也會輸得光明磊落,不會這樣做縮頭烏龜讓人笑話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賈媽媽和何姑又嘿嘿笑了兩聲,眉娘究竟來是不來,她們也沒什麼底。施試眉有傲骨,但不是在這事情上傲,若是她厭了倦了不來,那也並非什麼出奇的事,何況她若不來,和臨江仙打賭的是六朝樓和金水畫舫,又與她百桃堂何干?
此時一陣弦聲傳來,柔如細水,台上臨江仙眾位姑娘一一現身作禮,容眼姣麗。隨後鼓聲低沉,一位面罩輕紗的女子慢慢上台,雖不見容貌,但那身段經風一吹縴腰素裹,已讓人目眩神迷。
這位就是臨江仙引以為傲的「宮城妃」,花名「行雲」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給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藝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會不解面紗。客人們見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傳言極盛,這位「行雲」果真是位才貌雙備出奇出塵的奇女子。她一出現,台下便議論紛紛。
接著六朝樓的姑娘上台,金水畫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雲映照之下,都顯黯然失色。還未比較起什麼容貌,單憑她台上一站的風標清致,就要讓慣于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慚形穢了。
金水畫舫的頭牌如水首先彈奏一曲琵琶,琵琶聲如碎玉清冰,入耳舒暢已極。一曲彈畢,台下喝彩聲大作,何姑面有得色。如水是畫舫里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師,聲水相映,為之傾倒的客人無數。
丹姑娘只是笑笑,只見臨江仙一位黃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撥弦,琴聲一動竟令人心魂一顫。一曲《白頭吟》彈畢,場下一片寂靜,場內多少青樓女子掩面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動人如此。何姑一面擦拭眼淚,一邊心灰意冷,連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藝,說要將那位行雲比下去,縱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試,臨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絕藝,把六朝樓和金水畫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終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為開封大名鼎鼎的眉娘會蒙幸參與,結果她居然未來,行雲姑娘無人可相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場,大家听行雲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轟然叫好,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城南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行雲臉罩面紗,雙手都握著鼓錘,臨江仙推上十來面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來寬,最小的也有臉盆大小,以鼓架架高豎立于行雲身後。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彈琴吹簫做些秀氣風雅的事,這位姑娘如此縴細雅致,居然要擊鼓唱曲?一時間大家屏息靜觀,千萬雙眼楮牢牢盯著這雙手低垂握著鼓錘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雲驀然抬頭,一個翻身倒躍,雙手鼓錘擊在左右角最大的兩面鼓上,「咚」的一聲兩聲震響傳出去老遠。她這一躍自背對鼓群到飛身直撲鼓群面前,雙臂分擊左右平舉,遠遠看來就似一只白鶴展翅飛向大鼓,那一躍猶如仙子臨空,卻又豪情四溢,鼓聲連綿之中台下震聲歡呼,縱然是極不屑青樓女子的道學先生也都為之嘆服。
隨之鼓聲連綿不絕,她面紗激蕩在眾多鼓前趨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猶如舞蹈,擊鼓聲聲衣袖蹁躚如白鷗飛鶴,接著一聲清調,只見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躍中猶能拔聲而唱——
「電轉雷驚,自嘆浮生,四十二年。試思量往事,虛無似夢,悲歡萬狀,合散如煙。苦海無邊,愛河無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問無常火里,鐵打身堅!」唱到最後一個「堅」字,她「咚」的一聲霍然擊鼓,震天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