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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舞 第18頁

作者︰藤萍

原本開唱的時候還贊嘆聲議論紛紛,唱到此處居然場下逐漸寂靜,悄然無聲。只听她這一首陸游的《大聖樂》,如此這般唱來,已然無人能再說多一字,場內場外無數人的眼里只有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聖樂》。

「須臾便是華顛。好收拾形體歸自然,又何須著意,求田問舍,生須宦達,死要名傳。壽天窮通,是非榮辱,此事由來都在天!從今去,任東西南北,做個飛仙!」行雲的聲音清拔,震聲起來催人魂魄,這一句「做個飛仙」之後她雙棄鼓錘,雙袖長拂,「咚咚咚」一連串的跌撞聲,那一排鼓群全悉轟然倒下,一陣煙塵四起,緩緩散去之後台上卓立的是那蒙面女子,仿佛縴腰細細,不禁風吹一般。

賈媽媽和何姑瞠目結舌,震驚了好一陣不能思考,如此女子,普通青樓怎能比擬?眉娘不來是對的,如此女子、根本無人可以和她比較那一唱的風采,她不屬于人間,根本就是天上的人物。

正在丹姑娘嘴角含笑,場內被驚到寂靜,行雲還垂首站在台上的時候,但听有人嘆了口氣,「如此《大聖樂》,如此女子,我見猶憐、何況其他……」

這聲音繾綣、拖曳而有點如煙似縷得遠,正是眉娘的聲音。

賈媽媽和何姑陡然瞪大了眼楮,她來了?在哪里?一早來了為什麼不上台?她在哪里?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半天,居然沒瞧見百桃堂一個女子。

丹姑娘也是怔了一怔,只見台前最前面的地方,一個書生打扮頭戴斗笠的男子揭開斗笠,斗笠下的人斜髻素面,一點胭脂不染,清眉倦目,怎麼不是施試眉?她在搞什麼?居然這樣來?

「好清標的姑娘,眉娘已經十多年沒見過這樣清標的人物了。」施試眉望著台上垂首的女子,充滿贊嘆之意,回望賈媽媽和何姑的時候微微一笑,居然俏然吐了吐舌頭。

她這一出現,場下頓時大亂,圍觀者好奇之極。行雲的容貌未現,單憑一曲大聖樂已經驚倒四座,施試眉男裝而來,這一露面又是倦意、又是俏然,雖然沒有行雲震起驚人的犀利,但施試眉獨有的那種倦已然悄悄暈染開來,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

「原來眉娘還是來了。」丹姑娘詫異之後,盈盈一笑,「眉娘若是自信能勝過行雲這一首曲子,不妨上台一試。」她極有信心,不可能有人能唱過行雲這一曲,絕無可能。

施試眉搖頭,綰好散落的長發,「行雲姑娘風骨清標,眉娘遠遠不及。」她也嫣然一笑,「听此一曲就知江山代有才人出,眉娘縱使年輕十年容顏最盛的時候,也遠遠不如這一首《大聖樂》。」

丹姑娘臉有得色,「眉娘都已認輸,這開封第一人想必非臨江仙莫屬了。」

施試眉只是淺笑,依舊病懨懨有些認真又有些不認真,嫣然道︰「但正如丹姑娘所說,眉娘自負人才,縱然是輸了,也必輸得光明磊落。這台,眉娘還是要登的。」

她此言一出,台下又是連聲歡呼叫好,今日能見兩位女子的絕藝,兩位都是當世奇女子,怎能不大聲叫好,以求一飽眼福?

丹姑娘皺起了眉頭,很快展顏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很想見傳說許久的眉娘歌舞,眉娘台上請。」

施試眉棄去那男子的斗笠,也不換衣裳,就穿著那一身男子的儒衫登台。

行雲垂首自她身邊走過,施試眉對她嫣然一笑,但行雲垂首只作不見,徑自下台。

望了一眼台上倒塌的大鼓,她歪著頭想了想,笑吟吟地回首,對丹姑娘說︰「我可以借用這台上的大鼓麼?」

丹姑娘皺眉,「可以。」就算她唱了一曲和行雲一模一樣的曲子,那也是落人之後。

「幫我把它扶起來,然後借我一幅四尺闊八尺長的白紙,以及文房四寶如何?」施試眉微笑,「眉娘不才,惟寫一幅字畫贈與行雲姑娘。」

寫字?丹姑娘指揮人找來筆墨,有些不屑,這東西太過俗套無趣,還當眉娘有什麼出奇的把戲。

很快台上立起最大的那面鼓,一幅白卷定于鼓面,筆墨放在台邊,讓眉娘往上揮毫。

白紙獵獵,比人還高,如此大的一張紙,要能在上題字作畫需要一定的技藝,但也不能說難過方才行雲的擊鼓。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要勝過那曲大聖樂實是不太可能,無論是誰都不太可能。

施試眉負手執筆,抬頭望著那比人高的白紙,輕輕地嘆了一聲。

她嘆得如此輕,即使站在她身邊也未必听見,但那股子惘然孤清已然可見,讓人微起憐惜之心,必敗的比試,眉娘能夠坦然登台,足見她的風骨。

她開始在白紙上行書。

「碧雲……」她寫了兩個字,台下本有人看得笑眯眯極是興致盎然興高采烈,突然「咦」了一聲,然後又「哎呀」叫了一聲。

那混在人群里看戲看得眉開眼笑的自然是開封第一消息靈通,有熱鬧便湊,有好戲便追的聖香大少爺。這開封花冠的事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看?就算丞相用十條鎖鏈把他鎖在家里,聖香大少爺還是有本事悄悄溜出來,何況他爹根本不知道開封城里在胡鬧這些東西。原本拿著金邊折扇擋著陽光踮著腳尖擠在人群里張望的聖香突然間「咦」了一聲,是因為他認出了這手字。施試眉自然寫得不錯,否則她怎敢登台?這字風骨宛然,雖然做秀麗之態但隱約可見構架嚴謹,連細枝末節都不落一點敗筆,尤其那運墨的濃度,列字的習慣……這在別人也許瞧不出來,但在聖香大少爺眼里活月兌月兌就是聿修的字嘛。那僵尸木頭人什麼時候收了徒弟?眉娘居然學得聿修的書法。天啊天啊,這兩個人乘他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些什麼?他居然不知道眉娘已經和聿修深交到了這地步!他和那僵尸木偶認識了二十年,除了六歲那年他燒了爹的奏折聿修幫他寫了一份以外,他可沒見過聿修給誰寫字——除了給皇上寫折子。何況這字能寫得如此相似,必然這一整首詩都是聿修寫過的,聿修居然寫這麼惡心肉麻的打油詩,這太恐怖了。聖香邊想邊齜牙咧嘴,如果不是明知不是他的對手,他很想回去揍他一頓,什麼時候和眉娘好上了居然不說。

此刻眉娘已經寫完了聿修給她的那首詩。台下能識書法的自然覺得她寫得不錯,但大部分不識書法的只覺無聊,便在此時,施試眉慢慢開口,緩緩地抬頭看著八尺白紙上寥寥的幾行字,輕聲吟道︰「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一朝怨盡情歸盡,萬傾金樽灑翠樓。」

吟聲如漫,她其實一點沒有比試的意思,她只是在抒懷,在自省。

她的聲音如此動情,讓人心頭為之微顫,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頭一揚、銳氣一顯,揮毫繼續往下寫——

百年雷驚浮生嘆,雙鼓長擊大聖喉。

往事虛無皆似夢,悲歡合散總成憂。

苦海難尋回頭路,人生未必百漏舟。

無常火中練身骨,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問舍須臾苦,達宦留名片刻濁。

生死榮辱由天管,愛恨何須哭青樓。

我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

這一長篇寫下來,八尺白卷上墨汁淋灕暢快,開頭她還端謹著聿修的章法構架字句秀麗,寫著寫著便飛湍直下秉羽流離,最後一字寫完「啪」的一聲摔筆老遠,她自己退了兩步自賞,頗有自得自負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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