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也許很荒唐,但是……」施試眉簡單地把開封花冠的事說了一遍,「眉娘不善字畫,更不懂花拳繡腿,中丞大人……」
「不要叫我中丞大人。」聿修突然開口打斷她。
施試眉一怔,接了下去︰「聿公子的書法武功名揚朝內,所以我想請你……教我……」她越說越輕微,因為聿修的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自然懂那眼里的火熱,但是她並不想挾聿修對她的感情來要求他幫她,一句話說了一半,突然覺得在他如此眼神下她無顏以對,她對不起這個男子。她挑撥他來愛他,被他保護被他牽掛,卻不能為他付出任何東西,何顏來要求他放下公事幫她去爭奪「開封第一名妓」這樣荒唐的稱號?說了一半之後,她低頭靜了一陣,突然站起身來,「眉娘打攪了。」她無顏在這里待下去,從不後悔自己所作所為,平生第一次悔了自己為什麼會來?為什麼就理所當然地以為……他一定要幫她?
一只手緩緩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匆匆的去勢,讓她停了下來。
那手的手指修長微瘦,指節腕骨都很小,腕上套著一緣金環相映瘦削秀氣的腕骨,看起來有種奇異的美感。施試眉緩緩低頭,看著聿修拉住她的手。
他仍然沒有說什麼,只是這麼握著她的手不放。
但那感覺卻比千言萬語更令她難以再離開一步,他總是這麼沉默,一言不發。做起正事來機敏睿智,觀察力極強,但是對于正經事以外的東西,他卻常常沉默以對。沉默是代表他不想說、不會說、不能說還是不知如何說?他到底在期盼什麼、等待什麼、希望什麼?他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像他現在握住她的手,她就不知道他是想要她留下,還是只想握住她的手,或是有話要說,又或者是——他辦案的一種手段?想到最後都要笑了出來,身子微微前傾,她做了一個要走的趨勢。
他的手指緩緩放松,讓她走。
他依然什麼都沒有說。
「聿——修……」她本要說「聿公子」,但話到嘴邊忘了形,慢慢轉過身來,望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聿修。見他避開她的目光、見他緩緩收回右手、見他堅毅堅忍地抿唇沉默,試眉心中突然有一種憐惜,而後有千萬種憐惜涌了上來,糾纏著數不清的歉然和愧疚,這樣的他她怎麼能忍心挑逗?怎麼能忍心舍他而去?怎麼忍心對他不好?她回過身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低下頭,雙手攬住他的頸項,慢慢地把自己的唇送到他面前,慢慢地吻了他。
他的吻生澀已極,說明他此生沒有吻過任何人,他笨拙得很,縱然她教他如何吻得纏綿他依然不懂,但是……但是她卻吻到……兩顆淚珠自臉頰滑落。她沒有想過吻一個人會吻到哭泣,沒有想過僵硬默然的他的唇也如此柔軟,柔軟之余……卻充滿了苦澀的滋味。為什麼如此悲哀?為什麼如此苦澀?聿修聿修,你的心中除卻公理正義,其他的部分究竟是什麼?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不答,你的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麼?是不想對人說、還是不能對人說?于是,她非但吻了他的唇,還解開了他的衣扣,她想對這個吻起來苦澀已極的人好……她除卻這一身姣好,什麼也不能給他。
「啪」的一聲!
聿修握住了她解開他衣扣的手,接著用力一摔,她整個人跌倒于地。
「你嫌我髒嗎?」她自嘲,覺得自己好可笑。
聿修緩緩抓住了被她解開的衣扣,他搖頭,再用力搖了搖頭,他握著衣扣的手微微在顫抖,但他還是不說話。
「還是你要的不是我的人,是我的愛?」施試眉低低地自嘲,「我是……多情的女人,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她一手按住了臉,不知為何話說得好苦,「我是可以愛你的,只要你不嫌棄我。」
「你覺得對我不起。」聿修終于開了口,他的聲音微微有些不穩,微微有些啞,「眉娘你……你不必如此。」他側過頭去避開她的目光,「你並沒有欠我什麼,不必以身相抵。」
施試眉掠了掠一頭散亂的頭發,緩緩坐了起來,「我是情願的。」眼望聿修,她澀然一笑,「眉娘自視甚高,今生從未對哪個男子投懷送抱,更從未……親手解過哪個男子的衣扣,」她說得旖旎,但語調很是淒涼,「連眉娘的衣扣也從未親手解過,你……明白嗎?」
他閉目,緊緊抓住那解開的衣扣,他又不是懵懂的孩子,怎能不明白?「眉娘,你不明白。」他低聲緩緩地說,「你不明白,不敢的不是你,有錯的也不是你,我並沒有……我並沒有看你不起,也沒有懷疑……懷疑你的誠心。」他的眉頭緊蹙,終于顯出了痛苦之色,「不敢的是我,是我不敢愛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好。」
施試眉淒然地看著他,她終于明白澹月的傷楚,這個男人害怕被愛,他不信自己能夠給人幸福。也許是天生的固執和認真曾經傷害了許多人,也許是澹月的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也許是她那一句「愛上你是不幸」讓他根深蒂固地認同,他不敢愛人也害怕被愛,所以縱然心動、縱然心中有多少火熱都不能傾吐,所以即使擁吻得如此激烈,嘗在唇中的滋味也是苦澀,所以吻到哭泣……所以……他愛得多深,就會有多痛苦。
「對不起……」她很少哭,但今夜的淚難停,「我不該請你喝那杯酒。」都是她的罪孽,為什麼要挑逗這個男人?為什麼那麼任性、那麼任性地要證明自己誰都可以征服?為什麼那一夜她希望被他所愛?為什麼明知他不懂灑月兌卻還是逼他飲下同杯酒?其實在那個時候她就該知道自己在玩火、在玩他人苦痛之火啊。
聿修眼有淒涼之色,緩緩搖頭,他終是一手撐住額頭,不敢看她的眼淚,「有錯的是我,不是你;不敢的是我,也不是你。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我幫你……扣好衣裳。」施試眉的長發披散而下,她綰發的簪子跌在了地上,看起來甚是狼狽,是聿修剛才那一推摔的。
聿修微微一震,「衣扣我可以自己扣。」他低聲說。
「讓我來,我只能為你做這個。」施試眉一個一個為他扣好衣扣,宛如賢惠的妻子。聿修如受酷刑,蒼白著臉不言不動,他甚至不敢看她的長發。
片刻之間衣扣已然扣好,兩個人卻都覺恍若隔世。她扣好了他的衣扣,看著他的臉,「聿修……聿公子……中丞大人,」她連變了三種稱呼,長長地換了幾口氣,伸手綰住自己的長發,「我該走了。
「且慢。」聿修低聲道,「你能等我片刻嗎?」
施試眉勉強一笑,「當然。」
他鋪出一張高麗貢紙,換了一支小狼毫,微沽墨汁,略略思索了一下抖腕寫道——
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
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
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
一朝怨盡情歸盡,萬傾金樽灑翠樓。
他的字素來峻峭挺拔,這一首七律寫得卻頗為秀麗婉轉,筆力柔和不見鋒芒,寫完了微微一頓,「這個……你帶回去臨帖。」他極勉強地淡淡一笑,「聿修不善詩詞,這一首七律好生勉強,你若是不喜就自己改了。」
這是他寫給她的?為她寫的?施試眉揭過紙張怔怔地看著。他絕非詩情畫意的男子,卻仿著女子的口氣為她寫了這一首七律……是給她花冠大會的時候用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