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三年前,開封有個女人跳樓死了,她叫文嘉,是帶著怨恨而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六音問降靈。
降靈在空中飄浮,起起落落,緩緩地轉動,「三年前?這世上無時不刻不在死人,無時不刻有人死不瞑目,就在你問我的時候,這世上又有一萬三千五百六十四人死去了,你問我三年前一個死不瞑目的女人?我不記得了。」
「既然每時每刻都有這麼多人死去你怎麼能從千萬人中找回容隱、找回我?你既然能找到我們,難道就不能找到文嘉?」六音不放過他。
「那是因為我認識你們。」降靈的理由很簡單。
六音啞口無言,「你不是說,這世上能夠成鬼的人並不多,只有有強烈的心願未償的人死去之後,才會不入地府、不參與轉世而成為厲鬼?」他緩緩地道,「我相信她死的時候,是非常痛苦,也非常不甘心的,她,應該會成鬼的。」
這時候降靈才微微有了些興趣,「三年前成鬼的女人?這三年間,成鬼的人,只有三百九十五個。」他緩緩地在祭神壇上飄浮了一圈,穿過月光,「但是,如果成鬼之後,有一天對自己所執著的事情突然想通了,突然不再堅持了,那就算沒有了心願,鬼就會再度入地府投胎去的。有三百九十五人成鬼,並不代表著現在依然有這麼多鬼存在世上,否則,人間早就變成鬼域。你們要找的人,或許,早就不在了。」
「如果她不在了,是因為……她不再恨了嗎?」皇眷顫聲問。
「如果她是因為恨而成鬼的,是的。如果她不在了,就是因為她不再恨了。」降靈回答。
皇眷一陣子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那麼你呢?如果這世上的鬼,總是帶著未了的心願,才可以存在,那麼你為什麼總是存在的?她如果不在了,又是去了哪里?」
「我?」降靈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很困惑,「是啊,為什麼我總是存在的?」他緩緩地飄浮,抬頭看著月亮,「一千幾百年來,為什麼我總是在的?我看著他們消失,看著他們得償心願,看著他們投胎,為什麼我總是在的?」
六音和皇眷也望著天空,同時思考著這些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的問題,蒼茫的宇宙,神秘的生死,人與鬼,前生與來世。那麼遙遠的星辰,那麼深邃的天空,生與死之間的奧秘、心願、信念,與愛……「降靈,你的心願是什麼呢?」皇眷幽幽地問。
「我的心願?」降靈困惑,遲疑地自言自語,「我的心願?」他像一只潔白的蝴蝶一般,輕輕地落在皇眷面前,然後抬頭一直望著遠方,「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已經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了,太久了,久得我連自己的心願,都已經忘記了……」
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太過久遠的時間,久得連心願都已經忘記。
但是那心願,必然還在你心底,否則,你為什麼還在?你為什麼不會消失?你為什麼不肯投胎?為什麼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一個人在這祭神壇上徘徊?你是在等待著什麼嗎?等待著已經忘卻的心願,在下一個一千年的偶然的瞬間,突然間實現——皇眷一陣黯然,低聲道︰「你知道那些心願得償的魂魄,最終究竟去了哪里?」
降靈還在想,他的心願到底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去了地府,去投胎。」
「那麼,那麼心願未了的魂魄,又在哪里?」
「在他們死去的地方。」降靈回答,「或者,在他們尸骨埋葬的地方。」
「我要怎麼知道,一個魂魄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依然存在的?」皇眷問。
「你可以召喚靈魂。」降靈說到現在才突然間清醒過來,「啊,召喚靈魂是很危險的,你不能召喚。」
「你可以幫忙嗎?」六音開口,「去文嘉跳樓的地方,看看她是不是依然還在?」
降靈「哦」地應了一聲,什麼也沒說,慢慢地向皇宮飄浮去了。
皇眷坐在椅子上看著降靈離開,黯然道︰「我想見文嘉,又害怕真的見到她。」
見到文嘉就證明她依然是怨恨的,她就不可能原諒她。
六音要改變她的心情,笑了,「你有沒覺得降靈是一個很乖的鬼?」
皇眷回憶降靈的一舉一動,嘆了口氣,「他很純,真的很純很純,沒有心機,也沒有脾氣。」她哺哺自語,「他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心願,我想那應該是一個不能放棄的心願,即使被遺忘了,也決不放棄,所以他一直在這里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不能投胎轉世。也許,是他不願意離開。」
「不能放棄的心願,即使被遺忘了,也被牽掛著,不願意一切從新開始,寧願在這個荒山野嶺寂寞地等待,等待著也許下一個一千年,願望就會實現。降靈很健,」六音輕笑,幽幽地道,「這麼說起來,連我,都要有些心疼了。」
「嗯,所以說,人堅持信念的心,真得很可怕。如果這個信念是怨恨,那就更加可怕。」皇眷說得真的有些發抖,六音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才寧定下來,「我害怕文嘉。」
「不怕,你絕沒有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人,是我不是你。」六音柔聲安慰她。
「對不起她的人,只有她自己,不是我,也不是你。」皇眷黯然,「沒有人比我清楚,誰也沒有要對她不好,是她自己不放過自己。那一跳,實在讓我太傷心!」
「你一直是她的好姐姐。」六音在月下,輕輕地用梳子梳她的發髻,耐心地為她整理有些零散的發絲。
她很愛美,就如他自己一樣。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降靈才像剛剛消失離去的樣子一樣,慢慢地飄浮餅來,「沒有,我找不到她,她已經不在了。」
皇眷說不出她是什麼心情,啞然了好一陣子,「她去了哪里?」
「投胎。」降靈依然很有耐心地回答,「她在一個月前投胎去了,我問了皇宮里六十五年前死去的一個老宮女,她說,她突然想通了,就投胎去了。」
「她想通了?真的想通了?」皇眷顫聲問,「她不恨我嗎?」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她不恨我?」六音問。
降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她留了幾句話。」
「她說什麼?」皇眷和六音異口同聲地問。
「相忘不如相親,相親不如相守,愛又如何,恨又如何,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我的,終不是我的。」降靈漫不經心地道,「太痴,是一種苦果,亦是一種毒果。」
這樣達然豁然的話,被降靈用這樣口氣念出來,實在有些怪異,但是皇眷卻听得淚水盈眶,拉住六音的手,她潸然淚下,「文嘉終于長大了。」
「她長大了,你也不必折磨自己了,難道她看開了,你反而看不開?」六音握著她的手,輕輕地道,「不要再逃了,好不好?」
「我已經逃得腿都斷了,怎麼能再逃走?」皇眷含著淚笑,「除非,你抱著我逃走。」
六音懶洋洋地笑,「我抱著你逃走?皇眷啊皇眷,你也太看不起你未來夫君了。」
「未來夫君?」皇眷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誰說——誰說要嫁給你?你不要自己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你干什麼臉紅?也不知道是誰胡思亂想?」六音翹起嘴角笑,「降靈,我不說多謝,大不了明天我叫血很好吃的聖香來給你鮮血,呵呵!」
降靈「嗯」了一聲,依然在祭神壇上飄浮,起起落落。在六音離開的時候,依然听見他在哺哺自語︰「我的心願,究竟是什麼?我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