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他怎麼可以這樣若無其事?皇眷本冷笑著等著他驚恐責問,等著他指責她故意要把容顏毀去,等著他恨她不顧一切要還情,然後這樣傷害她自己!但是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彷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溫柔地問她︰「你餓不餓?」
無端地,眼圈紅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軟弱,也許是身體太虛弱,也許是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武功和容顏都已經失去,她無所憑借,听見他這樣問,她的眼圈紅了。她完全沒有想哭,但是無端地,她抓住六音的外衫,沒有發出聲音,眼淚卻奪眶而出。
六音本是半跪在她椅子前的,見她如此,也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他不敢抱她,她的傷勢還沒有痊愈,骨頭還沒有長好,禁不起他一抱。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為她掠過額前零落的發絲。
溫暖、安全,沒有折磨和痛苦,六音的手,溫暖而且柔軟,像一個可以休憩的地方。
帶著滿眼盈盈的淚水,她霧里看花一般看著六音。六音笑了,他的笑容一貫慵懶而帶著純然的笑意。從她認識六音起,他就是這樣笑,不管經歷了多少失意和落寞,經歷過多少痛苦,六音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這樣笑。不是他故意要作假,而是他發自真心,就是這樣簡單,而且溫暖。
無緣無故,她緊緊抓住六音的手,抽泣得更加厲害。
「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六音輕輕地用雙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且顫抖,「不要再任性了,你如果不想我跟著你,不想我愛你,你可以直接對我說。」他輕輕擦掉皇眷的眼淚,她這一輩子掉的眼淚也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多,「我相信我夠滯灑,不會糾纏不清的。你不必……總想著,要還我什麼……」
皇眷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滿臉的蒼白,越發像個骷髏,「我不是不想你對我好,你對我好有什麼不好?」她哭道,「別人對我好,我才不會……傻得不要……」
六音有些哭笑不得,「那麼你想怎麼樣?」
「我只是不想我也對你好……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不讓我自己愛你!」皇眷邊哭邊道,「我把我欠你的全部都還你……我不想我永遠欠你的情,不讓我有理由愛你!我全部都還給你……全部都還給你……欠你什麼,還你什麼……」
這個女人!六音眼里蕩起一層發亮的東西,「傻瓜!你就不能豁達一點,就算是愛我,那也不是不可原諒的大罪……」
「當然是不可原諒的大罪!」皇眷突然握拳,狠狠往六音胸口砸去,「你不明白!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看著文嘉為你而死……我看著她為你而死……她到死都不原諒你!我怎麼能……」
六音讓她打,突然心念一閃,「文嘉,她到死都不原諒我?」
「當然!她死不瞑目……」
「我有一個辦法,讓文嘉判定我們是不是真的有罪的。」六音扶正她,深沉地道。
「什麼辦法?去問文嘉的魂魄嗎?」皇眷淚痕滿面。
「不錯,我們去問文嘉的魂魄,如果她恨我,不原諒你和我在一起,那麼我答應你,相忘于江湖,不再讓你痛苦,好不好?」六音緩緩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我做我的天下第一,你回你的苗疆,老死,不相往來。」
「你,當真找得到文嘉的魂魄?」皇眷顫聲問。
「我不能,但是別人可以。」六音笑了,「我們先去找一個鬼,然後再去找文嘉。」
第八章
天問
六音要找的鬼,自然是祭神壇的降靈。
夜風颯颯,祭神壇本就陰風陣陣,鬼氣森森,加上四周的樹林荒草,黑影幢幢,搖搖擺擺,當真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六音推著皇眷,三更時分,準時站在祭神壇的壇心。
今夜,一樣明月當空,一樣月光照在祭神壇的壇心,一樣似乎凝結成了有形的冰晶。
「這世上,真的有鬼?」皇眷哺南地問,「我始終不信。如果這世上本是有鬼的,那麼我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她,她都看見了?都知道了?她,不會恨我嗎?我居然,居然為了你,把自己弄成今天這幅樣子。」
六音嘆了口氣,「你問我,我問誰?先把降靈找出來,這些事情除了鬼,人怎麼能知道?」
「怎麼找?你要——招魂?」
六音報以一笑,笑意盎然,「我也不知道靈不靈,我也沒招過,除了聖香,有誰喜歡跑到這里來招魂?我日日里看美人歌舞,不比來這里看鬼強得多?」他這樣笑,然後開始念,「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餃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念了三遍,六音割裂手指,滴出鮮血,就在他鮮血滴出的時候,皇眷只見白影一閃,似乎千萬種凶煞和陰森撲面而來,縱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寒毛直立。
再看的時候,卻看見一個穿著麻衣的年輕人,慢慢地飄在空中。他舌忝舌忝嘴角,戀戀不舍地看著六音的指尖,似乎意猶未盡。
那就是鬼嗎?皇眷驚奇地看著降靈,他看起來很輕,輕盈得隨時可以在空中飄,但並不像個青面獠牙令人害怕的東西,只是帶著一股濃重的凶煞之氣,令人感覺冷。
他甚至長得很漂亮,不是六音這種明月流水一般清而且慵懶的風華,而是一種透明的、晶瑩剔透的漂亮,像一種水晶般的東西。皇眷陡然打了個寒戰,對,就是一種詭異的漂亮,水晶般的漂亮。
這就是鬼!
正在她對著降靈目不轉楮的時候,六音已經像和隔壁的鄰居聊天一樣對著降靈道︰「降靈,上次是誰要你來的?聖香還是通微?」他問的是上次降靈受托來提醒他回頭的事情。
降靈聳了聳肩,「通微。」
六音呵呵一笑,「我就知道,除了這無所事事成天卜卦的家伙,也沒有誰這麼無聊。」
降靈沒等他說完,又加了一句︰「但是血是聖香給的。」他是厲鬼,厲鬼一出,勢必見血,他需要鮮血,每次受人召喚,都是要吸一點鮮血的,不過,降靈需要的並不多,十滴八滴也就足夠了。
六音哼了一聲,「聖香好象覺得他自己血很多。」這成天嘩眾取寵招搖餅市的公子哥,不是最喜歡見人就說他有心病很容易死,既然已經什麼身體虛弱,還喜歡到處亂跑,惹是生非,外加多管閑事。
「啊,」降靈是沒什麼心機的,單純得等于一張白紙,漫不經心地道,「通微的血我不能要,他是詛咒師的殺人之血,還加上了封印,我不能要。」他舌忝舌忝嘴唇,「而且,聖香的血比較好吃。」
六音微微一怔,心中微起悲憫之感。通微,清風白月、干淨出塵的通微,望之如俗世的仙人,其實,通微卻是繼承著詛咒師血液的天生的殺人狂!
但就在他殺死第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封印了他,防止了他繼續瘋狂下去,挽救了他一生,那個人,是他愛的女人,也是他這輩子殺死的惟一的一個人!
甭意如月的通微,氤氳著如蓮花的幽香,如蓮花的寂寞,如蓮花的聖潔那雙憂悒的眼楮……每個人的愛戀,或許都有著自己的哀苦,欲說,而無處去說;想哭,卻無淚可流。
六音和降靈聊了那麼三兩句,降靈終于注意到皇眷的存在,「你是誰?」
皇眷坐在木輪椅上,凝視著降靈。如果成了鬼就是這副模樣,那麼或許死,也並不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情。文嘉,或許死後,竟會是比生前更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