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不起你的情,我還你容顏。
在各自療傷的時候,在六音半昏半醒之間,那房間里,似乎一直都索繞著皇眷的低語——「我欠你的,我還給你。自此之後,兩不相欠、你情我恨,一筆勾銷,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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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後,六音才第一次醒了過來。
睜開眼楮,就看見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房間,他在這房間里住了六年,卻離開了它三年。
「叮咚」輕微的鈴響,在窗口。
凝視著窗口,六音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有串東西掛在窗口,正隨著風輕輕地脆脆地敲擊,發出一些悅耳的聲音,很輕微卻很清晰。
那是他的玉鈴,和她的黃金鳳羽,不知被誰用一條淡黃色的絲緞系在了一起,就吊在他窗口之下。
而那個掛鈴的人還在,六音凝視著那個人的背影,有氣無力地笑了,「你居然會在這里——」
那背影正對著夕陽,從六音的角度看來,顯得很暗,但輪廓很清晰。雖然幽暗,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感覺到這個人身上的每一寸衣角都是干淨的,每一縷發絲都是可以隨著風飄的。
還有香氣,一股淡若蓮花的幽香,從衣角、發際揚起,若有若無地傳來。
那是個寂寞如蓮、孤意如月的男子,干淨,也出塵;像帶著無限憂傷,卻也似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那是祀風師通微,一個落花寂寞、閉門無聲的男子。
「容隱不能在開封久留,聖香要回丞相府,聿修還有案子要審,有朝廷大事要做,岐陽那里是太醫院,更加不能留你在那里,所以,我留下來。」通微沒有回身,悠悠地回答。
「皇眷她——」六音喘了幾口氣,「她在哪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通微淡淡地道。
「你不知道?」六音陡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傷得那麼重,怎麼可能走得了?你們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在神歆姑娘那里,她是女子,我不方便照顧她。」通微緩緩轉過身,夕陽下,他看起來像個踏月摘星的神仙,仙風道骨。
「她沒有走?」六音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都痛,哎呀一聲倒了下去,躺在床榻上,只覺得全身兩三百根骨頭全部都散了,不,全部都斷了。
「她還沒醒,自然走不了。」通微走過來,遞給他一顆藥丸,「她是外傷,而且傷得很重,岐陽說,可能有大半年她是離不開床的。你的傷勢也很嚴重,不過經過了容隱和聿修的調理,應該再過幾天就可以復原了。」他的語氣淡淡的,像不怎麼關心,但是從說話的內容看來,他卻是關心的。
六音哀號,「我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痛,容容和聿修怎麼治我的?把我拆散了再拼回來的?」
「他們各自為你耗損了三年功力。」通微依然無可無不可地道。
六音呆了一呆,反而閉上嘴不叫了。
「怎麼?」通微見他不接藥丸,把藥丸放進他手里。
「這叫我怎麼還得清?我欠他們兩個……」六音哺哺自語。
通微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詫異地看著六音,然後慢慢地問︰「我們之間,你還要計算償還或者不償還?你究竟當不當他們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必計較償還得清還是償還不清?」六音自言自語,呆呆地看著天空,「償還,為什麼總想著償還,卻不想著,就這麼厚著臉皮接受了,那又會怎麼樣?」他突然對著通微勉強一笑,「我會覺得愧疚——因為對于容容和聿修,也許我沒有機會報答他們同樣的東西。」
「他們只會希望你好,不會指望你報答。」通微平靜如恆地道。
他們只會希望你好,不會指望你報答。所以,如果欠了情,那是不必還的,因為付出的人只是希望,你得到之後會比現在更好,那就是他們的目的,而不是報答。
皇眷,我對你的心,也是如此。我不求你還我任何東西,只不過希望你活著,並且快樂如此而已。我不求你還我容顏,真的不求。
可惜,你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會明白,愛與恨,生與死或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樂我也快樂?你愛得那麼剛烈,恨得那麼固執,你到什麼時候才看得清楚,我對你的愛,其實很簡單?只不過是你一直不肯接受。
無緣無故,六音嘆了曰氣,躺在床上閉上眼楮。他的眉宇之間,泛上一層黯然隨即又笑,自言自語︰「那也好,至少有大半年,她跑不掉了。」
通微看著他全然忘了要吃藥的事情,手里握著那顆藥,腦子里不知道想什麼,微微搖頭,緩緩轉過頭去看那窗口,窗口的鈴。夜色逐漸深沉,滿窗外,有星。那鈴在夜風里輕輕地撞擊,一陣陣依稀熟悉的鈴聲輕輕地傳來,听在耳里他猜測不出,六音會是什麼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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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五天,憑著六音良好的武功底子,雖然這一次傷得很慘重,卻也痊愈了。當然,他這麼快痊愈的原因,還有一個,他要去看皇眷。
岐陽的未婚妻神歆在開封暫住的庭院里。
皇眷正在曬太陽。
她被放在一張墊了厚厚的軟褥的椅子上,腰上纏著一個鐵架,用來固定她的腰,那不用說,一定是岐陽的杰作。
她沒有睜眼,那臉色蒼白得像個骷髏,左右臉頰上十個針孔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陽光下,她自傷的殘忍,下手時的狠心,清清楚楚地也暴露在陽光下。
六音推開門看見的時候,突然心寒了一寒,他凝視著那十個針孔,陡然想起,那一天,她又擦粉又包臉,難道,難道就是為了掩飾這十個針孔?她為什麼在她臉上刺了這十個針孔?慢慢伸手,撫模上自己的臉,那一瓶奇怪的藥,充滿了血腥氣——突然有些昏眩,他也是愛美的人,他也是珍惜容貌的人,他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體味到她下手一剎那的痛苦,那樣令人顫抖的殘忍和那樣不惜一切要償還他的心情,不惜一切代價!只要她能夠給的,她就給。原因是,她怎麼樣都不肯接受他的情!所以不惜一切代價,她都要償還,要償還他所付出的——他付出容顏,她就還他容顏,他付出過痛苦,她就讓自己變得比他更痛苦,不惜一切代價,要恩怨俱了,要與他相忘于江湖!
我愛你,竟然給你帶來的,是這樣慘烈的結局嗎?我愛錯了?是我愛錯了嗎?
六音站在門口,凝視著皇眷臉上的傷,凝視著她慘白憔悴、不成樣子的容顏,依稀還記得,不久之前,那個遙遙走來,對著他伏,驕傲得天下再沒有人比我高貴的女子,冷冷地問他︰「你還要在地上躺多久?」那個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突然,皇眷輕輕咳嗽了幾聲,似乎有些冷,皺起眉頭,微微往椅子里縮了一下,大約是觸動了她的傷,她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六音幾乎想也沒有想就掠了過去,解開自己外衫,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皇眷驚跳,猛地睜開眼楮,入目是六音滿臉的關切,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冷笑,「你好了?」
六音看著她,看著她風華褪盡黯然枯瘦,像一支凋零的花,除了尖刺,她一無所有。「我好了。」他半跪了下來,仔細地為皇眷蓋好身上的長衫,他分明看見了她臉上的傷,分明想到了很多很多,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柔聲道︰「你餓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