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算一算,他總共遲了哥哥五年的時間。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五年前,他正要大學畢業,準備入伍當兵。
呂伯伯和呂伯母對于她休學的決定,雖然從來不曾明言,但是從母親這些年的一些話里可以得知,他們應該也是不贊成的。而那個心高氣傲的家伙向來又沒有什麼閨中密友,唯一可以訴說的對象,大概也只剩下當時人在德國念哲學的哥哥了。
事隔五年,等到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的現在,她才終于決定告訴他事情的始末。
說他心里沒有一點芥蒂,騙鬼去吧!
「……我說小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猛回過神,他瞪著問話的吳伯勤。「什麼怎麼回事?」
吳伯勤眨眨眼楮,嘴角帶著一抹詭異,然後搖頭。「不,沒事,我隨便說說。」
他懷疑地眯起眼楮,環視小小的辦公室里的其余兩名成員,發現所有人嘴角都掛著同樣曖昧的微笑,低著頭若無其事地假裝工作。
「木頭?」
王成睦迅速站起身。「唉呀!我今天跟客戶約好了,要去看家具,差點給忘了。我走了,下午見!」
還來不及阻止,高大的男人已經奪門而出,留下門口的鈴聲搖晃,叮當作響。
一名嫌疑犯逃亡,剩余兩名嫌疑犯開始嗤嗤偷笑。
他磨牙,瞪向剛剛躲回座位,還一邊哼起歌來的吳伯勤。「吳伯勤,你給我說!」
听到老板的聲音,吳伯勤馬上跳起來,原因卻不是他所預想的那個。只見瘦削的男人匆匆忙忙翻動桌面堆疊的檔案資料,一臉愁苦地哀嚎︰「不會吧?!我忘了把設計圖帶出來?勤小姐跟我約的是中午耶!」
一直在座位上敲著鍵盤,多半是在和網友聊天的小宛配合地開口︰「真是糟糕,伯勤,你東西又忘在家里了嗎?趕快回去拿吧!」
「可是我今天沒開車來,時間會來不及啊!」
小宛故作傷腦筋地嘆口氣。「這樣嗎?那沒辦法,我陪你跑一趟好了。」
已經三十開外,還是王老五一個的吳伯勤立刻把握機會油嘴滑舌︰「小宛,你對我實在太好了……」
看著一搭一唱的兩人,田野的眼楮眯得更緊,額前有青筋隱隱跳動。「喂……」
「走嘍走嘍!都十一點多了,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嘍。」小宛大聲地打斷他的話,一臉無辜地甜笑。「小野,公司就交給你看啦,中午我會幫你帶麥當勞回來。」
「喂!」
「……啊,還有,」已經走到門口的小宛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突然回頭。「小野啊,你可不可以趕快決定一下,到底是要高興呢?還是生氣?整個早上什麼事也沒在做,就一個人窩在座位上發呆,一下子臉紅傻笑,一下子又皺眉頭的,看起來真的很詭異呢!」
他楞一下,低咒一聲,臉倏地燒紅起來。
而終于忍耐不住的吳伯勤和小宛則是齊齊爆出大笑,趕在老板發飆之前,溜出了工作室。
沉默。「……喂!至少給我帶個肯德基回來啊……我不想吃麥當勞……」
月掛天心,周圍暈開一圈模糊的曖昧,清涼濕潤的空氣,預告即將來臨的夜雨。
必好門,踏出餐廳,她突然停下腳步。「田野?」
男人往前一步,走出陰影,手掛在口袋上,似乎有些尷尬。「要回去了?」
突然驚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身上已經沒有那股揮之不去的濃重菸味。那麼,她又是怎麼知道,那個站在角落的人是他?
「嗯。」
「我送你。」
目光移向自己牽著的紅色單車。「我有車。」
他抬頭仰望天空。「要下雨了。」
「無所謂。」
他吁口氣,無奈地攤開雙手,作出投降狀。「好,那我陪你走回去。」
她瞥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旁人無法察覺的笑意。「隨便你。」
時序月兌離秋末,冬天的前奏曲從撲面的低溫開始,但是她不覺得冷。許久不見的溫度鑽入心窩,流向四肢。
「……今天還好嗎?」半晌,他終于僵硬地開口。
「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她淡淡地說︰「最近景氣不好,生意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他聳肩。「我們公司的生意向來不算太好。而且我看你的餐廳里還是常常客滿。」
「點的菜少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大手筆。」她深呼吸,「前天跟會計點過這個月的收支,跟去年比,業績大概下滑了一成。」
「你跟會計點帳?餐廳的老板呢?」
她瞥他一眼。「柯伯伯回大陸去養老,兩年沒回來了。」
「餐廳是他的吧?」
「對。」她簡單地回答。
「你到底一個月領他多少薪水?除了當大廚,還要幫他營運整間餐廳?」他瞪著她,一臉不可思議。
她沒有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像這樣會惹惱她的問題,她最近卻總是能微笑以對……是她真的心軟了?或是那袋隻果的威力真的這麼強大?
他眯起眼楮,審視低頭不語的她半晌,終于嘆口氣。「結果,你還是那個班長啊,根本沒有改變。」
「什麼意思?」
他撇撇嘴,乾澀地開口︰「以前我認識一個班長,雖然討厭死了某個無辜的轉學生,可是老師叫她去當導游,帶那個轉學生認識環境,她還是乖乖去了。真不知道為什麼,做班長又沒有薪水領,那麼盡忠職守?」
她忍不住微笑。「你才不無辜。」
「我覺得我很無辜。」他搖頭,「不過是看一下內褲而已,你就發了整個暑假的脾氣。」
「怎麼?」她冷聲問︰「你還知道原因啊?我以為你根本不知道。」
他低聲笑。「當然,你以為我是笨蛋嗎?班長。」
她瞪他一眼。「以為?你本來就是笨蛋。」
「好好好!」他投降。「我是笨蛋。」
她靜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柯伯伯年紀大了,最近的一些氣氛有時候又讓老人家不太舒服。‘天下御苑’本來就要收起來,當初是柯伯伯說如果我願意來做的話,他就把餐廳交給我,他老人家要躲回老家享清福。」
「但是‘天下御苑’的營運比以前好得多,你可是幫老板賺了大錢。」
「我的薪水不低。」她提醒他。
「比不上你應得的。」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他。「田野,你怎麼比我這當事人還要計較?」
他張開嘴,又閉上,不悅地瞪她一眼,不肯回答。
她壓下嘴角不斷涌出的笑意,揚高頭,繼續往前走。
他不會懂的,或許沒有人會懂,現在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份自我的滿足。何況柯伯伯給她的薪水,以一個太過年輕,又沒有驚人資歷的廚師而言,的確算是高了。至于要負責額外的餐廳經營,她並不在乎這些。
「別的不說,至少柯伯伯尊重他的員工。」她淡淡地說。
他看著她,似乎懂了。「比起‘周家莊’?」
她沒有回答,因為不需要。
走近公寓門口,他停下腳步,猶豫地開口︰「啊……」
她抬高眉,疑問地看著他。
「那個……我……最近……」他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話,「反正就是……因為最近有些工作要忙……」
看著說不出話的男人,突然察覺他可能想說什麼,不知為何,胸口像是突然坍了一塊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一直希望他不要像現在這樣,每天到餐廳報到嗎?為什麼他真的開了口,她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失望?
她……變得軟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