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學到了什麼?」他揮揮手,示意狄納森退下,稍後再上菜。
「我學到了愛是沒有條件、全然的付出──就像將種子播種在貧瘠的土地上,用耐心和希望澆水灌溉,你就可以擁有一座花園。」
契爾以手覆臉,強抑回刺痛眼眶的熱淚。無論他豎起了多麼高的圍籬,瓊安似乎總是能夠穿透。
「契爾,」她低聲問,小手覆住他的。「我害你難過了?」
他望著覆住他的小手。這是雙細致白皙的手,曾在夜里撫慰他的兒子入睡,現正試圖安撫孩子軟弱的父親──不,不是軟弱,他不該以自己的感情流露為愧。瓊安教會了他這一課。他不是一直很羨慕瓊安能夠坦然表達自己的思緒,無論是訴諸于憤怒的話語,或是干脆嚎啕大哭?
老天,他感覺仔細建構的心牆正在崩潰,快得甚至來不及重建。
「沒有。」他強迫自己以平穩的語氣道。「妳沒有害我難過,妳只是指出了一些我已經遺忘的事。該死了,為什麼狄納森尚未上下一道菜?」
瓊安立刻抽回手,交疊在膝上。她的唇微微顫抖,但仍盡力擠出笑容。她已開始了解契爾,知道每當他的感情痛處被觸及,他就會退縮到心靈的堡壘──就像他的兒子邁斯一樣,她驀地明白到。
「我記得剛剛狄納森想要上菜時,被你打發走了。」她用餐巾輕拭嘴角。「無疑地,艾密現正在廚房歇斯底里,深信你不喜歡他做的檸檬燻鴉。你最好召納森回來,避免一場災難。」
「的確,」契爾清了清喉嚨,拉下喚人鈴。「我們可不能讓廚子揮著刀子亂砍。妳似乎知道每個僕人的名字。」
「可以說是,我已經和僕人一起生活快三個月了,而且我愈來愈喜歡他們。你知道協助我照顧邁斯的瑪格是車夫比利的妻子嗎?她是個再善良不過的人。瑪格和比利有三個兒子,每次我帶邁斯去農場時,他們都很高興和他在一起玩。」
他搖搖頭。「我不習慣知道僕人的事。妳何必和他們混得這麼熟?」他瞪視著狄納森送上來的燻鴉,彷佛想重新殺死它一次。
「因為只要你肯用心去看,你會發現到周遭的人為你奉獻了多少的時間和生命。他們之中許多人的生命里只有衛克菲,甚至被剝奪了擁有自己家庭的機會。你會對待你的士兵彷佛他們是隱形人──彷佛他們唯一存在的理由是為了服侍你?」
「當然不會,」他沒好氣地道。「這根本是兩回事。」
「為什麼不?他們也同樣接受你的命令,他們的生計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即使不是他們的生命。一年前,你彈個手指,就解雇了整個屋子的僕人。」
「說得好,夫人,」狄納森上菜時在她耳邊低語。「燻鴉是依妳最喜愛的口味烹煮的。」
「謝謝你。」瓊安低頭看著餐巾,害怕自己會爆笑出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妳是故意要挑釁我嗎?」契爾問。
「不,我只是想指出你並不是很明白每天早上你的貼身僕役喚你起床,為你刮胡子著裝,以及晚上他服侍你上床,這段期間發生在樓下的事。」
「我為什麼要?我付出優渥的薪水,要我的貼身僕役照顧我的需要,而不是要他在這麼做時,同時叨念著他年邁的母親、生病的妹妹,以及因為債務入獄的表兄。」
瓊安饒富興趣地聆听。「他真的告訴了你這一切?噢,那個可憐的男人,他的際遇真是太坎坷了。」
「的確。」契爾澀澀地道。「這或許可以安慰妳易感的心靈,我不只付給他優渥的薪水,另外還多給他一份津貼,照顧他年邁的母親和生病的妹妹──至于他負債入獄的表哥,我就敬謝不敏了。坦尼必須用自己的薪水買到他表哥的自由。」
「非常民主,」瓊安道。「蘇格拉底會以你為傲。」她開始享用美味的檸檬燻鴉。
「瓊安,」他好奇地看著她。「告訴我妳的童年。我對妳一無所知,只除了在妳十八歲那一年,妳的雙親去世後,妳搬去和莉蓮同住。」
瓊安小心地放下刀叉,努力保持平靜,沒有料到這個問題。
「我的父母親帶給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以及任何人都會羨慕的童年。」她道,遵循著坦誠的原則。她已經多年不曾和任何人談論她的雙親──除了對坎莫之外。「他們深愛著彼此。在我出生後,他們也給予了我同樣的愛,」她以手覆唇,強抑著不要哭出來。「他們在一場意外中雙雙喪生。」
「我很抱歉,」他溫柔地道──溫柔得令她的淚水幾欲決堤。「如果談起往事沒有令妳太過痛苦的話,妳能夠告訴我是什麼樣的意外嗎?」
她深深吸了口氣,那次可怕的回憶永遠銘刻在她的記憶里。「他們由舞會返家的路上──就快到家了──一輛失控的馬車撞上他們,強大的撞擊力道令他們的馬車翻落河堤外。」
她閉上眼楮,彷佛可以藉此抵擋回憶的痛楚。「我不知道他們是立即解月兌,或是曾經飽受痛楚。他們告訴我──他們相擁著死去。」
「太悲慘了。」他柔聲道。「原諒我問起,我真的不知情。」
「不,我才應該道歉。我通常不是這麼多愁善感,只不過這個話題依舊令我難以承受──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她強擠出笑容。「我們協議只要有一方願意回答,就應該坦誠作答。」
「那麼我必須謝謝妳願意,我了解失去雙親的傷痛。我母親飽受病魔纏身,在我二十二歲那年去世,我的父親悲痛逾恆,一年後也跟著走了。他們也是相愛結婚的──那在貴族之中極為罕見,但他們生前非常恩愛,」他哀傷地微笑。「我一直希望也能擁有同樣的婚姻,可惜天不從人願。」
瓊安低頭看著餐盤。「你愛過莉蓮?」她低聲問。
「當然。」他嘆息道。「至少我認為我是愛她的──或許我愛的是我心里所以為的人。當我們明白我們看錯了彼此時,已經太遲了──對此我只能責備自己。我一開始就不該向她求婚。」
「那你為什麼要求婚呢?」
他搖搖頭。「坦白說,我只是自私。我剛剛自半島戰役回來,當我遇到莉蓮時!我以為她代表了我所失去的一切。她活潑開朗,笑靨如花,充滿了生氣,我迫切想要沐浴在她的溫暖和純真里──結果證明了我大錯特錯。」
瓊安想起了莉蓮的第一封信。「……噢,他站在那里,我所見過最俊美、出色的男人……他剛剛由半島戰爭回來,腿受了傷,復健完後回到社交界……」
現在她能夠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了。契爾曾經受過重創,認為開朗的莉蓮能夠為他黑暗的世界帶來陽光,然而莉蓮看到的只是一名英俊瀟灑的侯爵,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和一切的物質需要。
不幸地,契爾需要的是能夠了解,和平撫他傷痛的女性,不是被寵壞了的嬌嬌女。
莉蓮要的則是個能夠分分秒秒驕寵她、縱容她的男人,不是主動付出愛與關懷……
「妳在想什麼?」他問,把弄著酒杯。
她抬起頭。「我在想,你們的婚姻只能說是場不幸的悲劇,但它已經過去了。告訴我,契爾,你在半島戰爭中出了什麼事?」
他的手劇顫,幾乎灑出杯子里的酒。「為什麼問?」
瓊安立刻明白自己觸及了他的傷處,巧妙地將話題轉個方向。「因為莉蓮曾在信里提到她初次遇到你時,你剛由半島戰役回來,並且正在復健當中。就你所告訴我的,我只能假定你的傷勢遠比她在信里所說的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