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聰的話深深打動君天行的心,他吩咐身邊的侍從找來和風,要小聰將杜亮的惡行和佃農的窘況跟和風重復一遍,便起身領著顏榮離開大廳。
兩人行在花木扶疏的花園小徑,顏榮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舅舅有話要說嗎?」君天行側轉過身,溫和地看向他。
「嗯。」顏榮攏了攏眉,眼光看向隱現花樹間的涼亭。
「我們到那邊談。」天行領他走進亭內,和顏榮對坐後,靜靜等待。
第四章
「老夫想先確定令尊單名可是浩字?」顏榮小心翼翼地求證。
「沒錯。」天行猜想宋力鵬定是在臨終前,將他和嫣然的婚事交托給顏榮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確是。」
聞知天行的母親過世,顏榮眼中浮現一絲難過。他曾听妹妹說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誼。
「先母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剛好也在同一時間謝世。當時家父處在極端悲痛中,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派人上門吊唁,錯過了將嫣然接回君家的時機。」
眼光幽幽地凝視向遠方,天行心中泛起母喪時家中的愁雲慘霧,他對母親的哀思悲痛。當年才八歲的嫣然,驟失疼愛她的雙親,所受到的打擊必定遠甚于他。
「嫣然那時候一定很難過。」
「這孩子向來堅強。」緘默的顏榮眼眶泛起熱氣,喉頭哽咽。「她娘過世時,她強忍悲傷,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掉淚,為的就是怕她父親傷心。後來老爺子也病了,嫣兒更是衣不解帶地親事湯藥,時時以輕軟的笑語逗老爺子開心。很難想像她才八歲,她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孩子了。」
顏榮喟嘆一聲,臉容陷人哀戚,鼻頭酸熱。
「她女乃媽告訴我,老爺子才剛斷氣,夫人就縱容她身邊的僕婦到嫣兒房間搜刮,幸好女乃媽機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爺子買給嫣兒的值錢玩意藏起來。女乃媽說嫣兒面對那些惡僕絲毫不懼,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回到老爺靈前守候。可憐她小小年紀就看到人世間最丑惡的一面,老爺子出殯後,嫣兒跟著我回家,什麼都沒說,只在半夜里偷偷掉淚,又怕吵著和她同寢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聲,隔天還以笑臉迎人,卻不曉得她紅紅的眼眶早已泄漏了心中的悲傷。」
「嫣兒……」澀苦的氣流沖向眼瞳,心房為嫣然所受的苦而蟄痛。天行深深自責,恨自己沒能在她身邊呵護她。如果母親一過世他即來尋嫣然,她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
「她總是露出可愛的笑臉,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為她擔心。跟著我過活後,家里的事她都搶著做,我跟她舅媽疼惜她嬌貴的身子,舍不得她吃苦,嫣兒卻以燦爛的笑顏對我們道,她現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里的姊妹做一樣的活,吃一樣的飯菜,我們听了後,實在是……」顏榮哽咽得無法繼續,外甥女的懂事,是那麼讓人憐疼,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嫣然不要這麼善體人意,寧願她自私點、驕縱點,他也不會對死去的妹妹和老爺那樣愧疚了。
沒想到看似無憂的笑臉下,藏的竟然是一顆澀苦的心。
將所有的苦幽結心苞,選擇將一瓣一瓣的歡顏展現給愛她的人看,不讓如蓮心般的苦澀困擾別人,將歡笑呈現在燦爛陽光下。
沒有人知道這朵解語花內心深處的傷痛,歡笑背後的苦澀只能自己品嘗。天行握緊拳頭,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時守候在嫣然身邊,將她圈進懷抱里給予安慰。他發誓,不會再讓她的歡顏里有一絲勉強,他要她真正快樂、真正幸福,晶燦的眼眸同小時候一般天真無憂。他發誓一定要做到!
顏榮吸了吸鼻子,將喉頭的苦澀吞回。過去的已經過去,再追憶只是惘然罷了。他該著眼的是嫣然將來的幸福。
「其實我這次進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戶請命外,主要還是為了嫣然。」顏榮凝視天行堅毅的俊臉,遲疑地道。「當我從小聰那里听說你來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會不會就是老爺子臨終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爺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說完,天行爽快地接口道︰「訂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實我一直在找嫣然,卻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關于這件婚事,先母臨終前還牽掛著,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腳傷痊愈,我便會送她回村里,稟告家父,擇定日期迎娶她。」
顏榮心上的大石頭放下,露出釋然的笑容。
「老爺子果然沒有看錯人,君家人確是守然諾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這話是……」天行疑惑地揚眉。
「唉!」顏榮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凝視。「嫣然十八歲了,一直等不到君家來提親,我不得不替她打算。總不能讓她繼續蹉跎年華下去吧?這些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不在少數,礙于君、宋兩家的婚約,我始終沒有答應。來找你前,我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認這樁婚事,就為嫣然另擇良婿。」
「怎麼可以!」突如其來的暴怒連天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是怎麼了?嫣然的舅舅所擔心的並不是沒道理,他干嘛對老人家發脾氣?
俊臉脹得通紅,干澀地咳了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措。
「我是說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當然。」天行臉紅脖子粗的著急樣子,奇異地取悅了顏榮,他勉強吞下喉嚨里的咯咯笑聲,卻制止不住直往上揚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這樁婚事,老夫樂觀其成。不過嫣然住在這里,是不是有點于禮不合?」
老人家的疑問,令天行一時語塞,還好及時想起了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大姊。多虧她,否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請舅舅放心。家姊鎮國將軍夫人,暫時會在我這里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眾口。再說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會成親,應該不會有什麼閑言閑語。」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顏榮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華貴的氣質,俊朗的外貌,比前來求親的年輕人出類拔萃,老爺子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
瞪視透過紗帳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宋嫣然仍然有作夢般的不實感覺,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來時,她像往常一樣準備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時,右腳的抽痛沿著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輕聲低哼,立即有個梳著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趕到床前,戒慎惶恐地問她需要什麼。
嫣然連眨了好幾次眼,昨天發生的一連串像夢境般的情景,在腦中倏忽閃過,猛然記起所處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著的這件質料上好的白色睡褸,不是她自己的一樣,這間華麗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慣常睡的樸實房間完全不同,連薰染香味的繡花枕被,都不屬于她。
她是在哪里?
記起來了。
昨兒個她昏昏沉沉之際,舅舅在那人的帶領下前來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嬌羞的不知該把眼楮往哪里放,只好順著襲來的困倦半合上眼眸。意識逐漸渙散時,仿佛仍感覺到那人溫暖的凝視籠罩住她,舅舅說的話,跟著听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說要她放心留下來休養,那人會照顧她之類。
想到這里,嫣然眼里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臉脹得通紅。
她在青衣姑娘——桂兒的攙扶下,解決了生理需要,然後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被人當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淨手洗臉穿衣梳妝,全部由著別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絲綢;連發上的飾物都是金鈿玉簪,價值不菲的明珠珥王當懸在她耳垂上,雍容華貴的裝扮看得她眼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