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沒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為你在當和尚嗎?」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說。
按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兩個字刺激了任傳周,他聲音稍大地說︰「胡鬧!我們任家絕對沒有當和尚的事!一個堂堂六尺之軀的男人,為個女人牽腸掛肚的,我絕不允許。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說高家這門親,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會鬧僵,急忙安撫丈夫,又對子峻說︰「我們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蘭……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們盡力去找,這一回沒有人情壓力,完全能讓你滿意,但……但你千萬不要說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嗎?那麼,你能不能再讓茉兒活過來呢?」他一說完,就在每個人臉上找答案,卻都是錯愕和無奈。
在一室的寂靜中,子峻離開了大廳。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門時,復秋趕了上來說︰「子峻,我們都很想念茉兒……」
「可不是嘛!在滿屋子還有著茉兒的影子時,我怎能娶別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會兒,然後大跨步走回到房內。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著茉兒的畫像,痴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誰能還他一個茉兒呢?
六月袁州,夏蟬嘶嗚。遙遠的湖水依舊瀲灩,一片連坡的竹林依舊郁郁蒼蒼,似乎不管人世的變化,兀自挺立著。
嚴家墓園荒草蔓蔓,已沒以前的氣勢,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跡象。
嚴鵑的墓是個小墳,盛時孤獨,衰時亦孤獨,就是沒有人理睬。
「茉兒,我來帶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說。
一旁還有郭諫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墳由清晨開始,因墓淺,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見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來,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嚴家當時的財力,實在不該如此。」一位墓工說。
這麼一說,子峻又覺辛酸起來,但他已學會不流淚。
弊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揚鈴作法,並祈天地神靈,做運棺到松江的準備及儀式。
在過程中,幾個墓工在一邊低聲說話著,不時往棺木望,瞼上的表情都很怪異。
任良注意到了,忙過去听,一會兒回到子峻這里說︰「公子,那些墓工說,依他們多年的經驗,這棺木的重量和感覺,不像里面有東西的樣子,他們說……那是空的!」
「空的?怎麼可能?」郭諫臣訝異的說。
子峻的第一個反應是,近三年了,會不會有人移動了茉兒,但究竟是誰呢?
「要不要開棺?我另外有開棺驗尸的法器和儀式。」道士說道︰「不過,你們要準備好,萬一尸體仍在,會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嗎?」墓工說︰「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嗎?」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後的決定。
子峻不怕見茉兒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會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總要證實茉兒的下落,別到黃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決心說︰「開棺。」
接下來便是敲擊及撬釘的聲音,在棺蓋掀起的那一瞬間,子峻直覺地閉上眼楮,四周則響起驚呼聲。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這麼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諫臣覺得不可思議。
子峻睜開眼,只見棺木里沒尸沒骨,連塊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類留下的寄穴痕跡。
墓工們用力聞一聞那味道說︰「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經住餅。」
任良一听,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女乃女乃有可能變成狐仙了!」
「別胡說!」子峻斥責,再以沉重之心問道士,「這位道長,你有什麼看法?」
「嗯!這也是我做法事以來,多年少見的奇事。」道士說︰「人狐不同道,成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兩種可能,一是這棺木根本沒埋人,二是埋了之後又被移走。」
子峻腦袋一轉,「意思是,這棺里人有可能還活著?」
「子峻,你可別抱太大的希望,記得當年那樵夫說的話嗎?是他親眼見嫂夫人入斂下葬的。」郭諫臣害怕子峻會再經歷一次夢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嚴家人遷墳了。」
「會遷去哪里呢?」子峻努力壓抑著心中燃起的希望,「嚴家人都不在了,我要從何找起呢?」
「嚴老相國還在的。」道士說︰「我見過他幾回,偶爾在廟里或墓舍受人接濟,不過,居無定所就對了。」
可悲可嘆,抄家之兒女,真個亦無葬生之地嗎?
太陽西沉,淒艷在江面,只是無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幾個縣鎮不斷一一的探訪,但嚴家祖宅已被夷為平地,大禍猶在心頭,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問一個八十六歲老人的下落,還真費了一些工夫。
大約一個月後,他們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兒,得知嚴嵩正住在一間已失香火的破廟里。
他們走了一段山路,又穿過幾個亂葬崗,才找到那座在風雨中半傾的廟。
無門無戶亦無人,已是夏尾,山上的葉子聞秋,紛紛枯落。子峻想起北京嚴家的紅門朱瓦,里面的金碧輝煌和眼前的破落,簡直是天差地別。
這比從前嚴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嚴嵩真能住得下去嗎?
他們往里走,繞過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淨,窗上有竹簾,桌椅俱全,一張矮床罩著紗帳,一個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濃重。
「那是嚴嵩嗎?」郭諫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的確是,只是當年威儀赫赫的首輔,如今癱瘓成一團,發須枯白又斑布滿臉,簡直不成人形。雖然他是惡有惡報,但見一垂死之人景況如此淒慘,亦不禁令人欷吁。
「嚴大人……」子峻俯輕喚,但老人並無反應,只傳來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問。
「還活著,但生不如死。」郭諫臣回答。
又喊了幾聲,但老人皆未回應,三人見問不出什麼,便到廟外去等待。
太陽隱沒,涼風乍起,山路上來了個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見一名農婦手提食籃,緩緩的走近廟門。
她見到三個陌生人出現,不禁嚇了一大跳,轉身就要跑,但子峻哪會放過她,前後一夾抄,馬上擋住她的去路。
「這位大嫂,你是給嚴相國送飯來的吧?」子峻問。
「我……我不知道什麼嚴相國,放我走吧!」農婦戰戰兢兢的說。
「別騙我們了,在這方圓百里內,就廟里一個老人,你不送飯給他,又是給誰呢?」郭諫臣說。
子峻更有耐心地說︰「大嫂,你听著,我原是嚴家的孫女婿,知道嚴家遭了大禍,才來探探嚴相國,絕無惡意。」
「孫女婿?」她仔細看他說︰「我還以為嚴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幾個孫子媳婦,卻都不再出現,你真是他的孫女婿?」
「我沒騙你!以嚴家目前的情況,若不是真的,誰會來認親呢?」子峻懇切的說︰「你知道嚴家孫二小姐嚴鵑嗎?她就是我的妻子。」
農婦搖搖頭,「我其實對嚴家並不清楚。」
「那你怎麼會來接濟嚴相國呢?想必是同情他?」郭諫臣猜測道。
「不!不!」農婦猛否認,「是……是有人拿錢雇我,要我早晚給嚴老先生煮飯、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是誰雇用你?」子峻緊張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