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道姑。」農婦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問。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見得每次都是同一個人,她們偶爾會來一次,除了送錢來之外,也會來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說怕會有危險。」
子峻直覺那些道姑中必有嚴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兒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親人,我必須找到她們,你曉得她們什麼時候會再來嗎?」
「總不一定。」農婦想想說︰「你們等中秋吧!八月十五親人團聚,也許會有人來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還有兩旬,他們除了等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冰諫臣因公務的關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僕數著月缺到月圓,八月十五又上山。
嚴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樣,他們受不住屋內的氣味,只得坐在廟前。過中午時,果然有人騎驢出現。
驢上坐了一位婦人,全黑袍子、頭束冠帶,卻仍不掩她的貴氣。隨著驢走的小廝身上則背著行囊,一步步地爬上來。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認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兒的姊姊,也是以潑辣著名的嚴鶯。
嚴鶯一見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個字來形容。
踏破鐵鞋無覓處,子峻兩三下就制住毛驢,對她說︰「嚴大小姐,請下來吧!」
「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負心漢,給我們嚴家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你……你今天又來做什麼?」嚴鶯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動。
「你們把茉兒葬在哪里?我到你們嚴家墓園去,卻發現她的墓里竟是空的,這怎麼回事?」子峻心急的質問道。
「空的又與你何干?你關心嗎?用三不義休妻,你還有臉現身?」嚴鶯脾氣又上來了,「我最恨你們這些假道學的偽君子,我們嚴家得權時,就拚命巴結,無盡地搜刮利用;等到嚴家倒了,就全拍拍走人。哼!我就不信你們會有好下場,那個袁應樞不就被流放了?你別以為有徐階可以當靠山,徐階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父親,總有一天報應會臨到他頭上的!」
「你說完了沒有?」子峻不客氣地將她拉下驢子,「茉兒到底在哪里?」
「我為什麼要說?你已經休了她,還找她是有何居心?」嚴鶯掙扎著,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擋在那里,讓她無處可退。
「我只想將茉兒的墳遷回松江,無論如何,她還是任家媳婦,但沒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說。
「別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來這一套,看了就讓人覺得惡心。」嚴鶯臉色不善的說︰「我相信茉兒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臉僵硬起來,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耗在這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只要你不說出茉兒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個月,我都奉陪!」
「你瘋啦?你真要在這兒待十天、半個月?」嚴鶯驚訝的叫道。
「直到你說出答案。」子峻講完,還真踏上一塊大石頭,逕自閉目養神去了。
「當然是真的,我們公子連三年都等了,何況是這幾天。」任良也湊上來說︰「對了,大小姐,你那兒有沒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點成為我的妻子哩!」
嚴鶯杏眼睜圓,來回瞪這兩個不速之客,「你們真是瘋子,不可理喻的瘋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則是笑咪咪的。她氣得跺腳說︰「任子峻,你要記得,當初休書是你寫的,你就沒資格回來找茉兒!」
「休書不是我寫的,是我爹請人模仿我的筆跡,我從來沒有要休離茉兒的意思。今天帶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跡。」子峻望著天空,一臉落寞的說。
嚴鶯愣在那里,好一會兒,突然低泣起來,大概也是在感懷身世吧!淚止了後才說︰「告訴你也是白搭,還不知道茉兒願不願見你呢!」
子峻有好一會兒沒听懂她的話,隨即又跳起來,心像要停頓般的說︰「茉兒見我?你的意思是……茉兒並沒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嚴鶯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沒人,所以……所以茉兒沒死?」子峻覺得自己快樂得就要飛起來了,他對著四周山林,似要確定般的不斷喊著,「茉兒沒有死……茉兒沒有死……茉兒沒有死……」
像要抒發三年來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來。哈哈哈!茉兒沒死,這世事的奇妙莫過於此了,更勝過金榜題名、勝過洞房花燭……不!與茉兒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無可比擬、無可替代的!
只是,為何要以一小小的墳誆他?害他傷心欲絕,耗了許多心神、失了許多魂魄。或許是懲罰吧?罰夠了,茉兒又會回到他的身邊,不是嗎?
淳化大湖旁,秋霧起兮。
仿佛雲落下,也彷沸水氣起,氤氳成白茫茫的一片,一會兒飄東,遮住了山脈;一會兒飄西,掩過了樹林,若非熟悉這浩湖水道,還真會迷失了方向。
幾只水鴨游過,欸乃一聲,煙蒙蒙中出現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撐長篙,氣定神閑地立在湖山之間。
她看到岸邊有些蕨菜和純菜,輕劃過去,摘在自己的菜籃里。嗯!桂花飄香,或許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籃子已滿,長篙一撐,舟往來時路劃去。突然,煙深之處,一楝倚水樓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閃動。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盡避已來了許多遍,但每一次經過,舟總隨心轉,轉到天步樓下,而她也總要爬上去,模模窗牖、拂拂桌幾,回憶著京城的繁華和那永遠回不了的過去,及見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樓台,推門而進。子峻用過的竹簾、竹床、桌椅,都還在原位,只是書冊及牆上的詩聯畫軸已收拾一空。不過,這都不妨礙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這一屋子曾有的熱鬧與心動,皆不斷在她腦海里重憶著。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貴人,還不知如何稱呼?又家住何處?」年輕的子峻,一臉瀟灑地問。
「我叫茉兒……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兒。」他跟著念一聲,臉上的笑容更大。
斌人?怎知這貴人,會成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當她歡天喜地的嫁給意中人時,還溫柔地告訴他——
「嚴鵑的小名叫茉兒,茉兒就是嚴鵑。」
「當茉兒是嚴鵑時,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見的人!」他冷酷地說。
「茉兒,你的執意和初衷,真是一連串災禍啊!」他狂笑地說。
每當想到這里,她總要到窗邊去深吸一口氣,否則無法承受那窒悶感。因為,接著是一連串的冷漠及敵意。
她哭泣的懇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說︰「你把我當成妻子嗎?」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們不是夫妻,又是什麼?」他充滿無奈的說。
於是,他們陷入愛恨不清的糾葛之中,期盼天長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會休我?」她害怕地問。
「我任子峻一向重義,絕不做離棄之事。」他說。
結果,他仍然寫了休書,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從來無心、從來不滿意她,夫妻恩愛,只是他的仁慈和道義之心,而這兩種心,終究抵不過政治的險惡及詭譎,他決定棄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見父兄荒唐,在生死關頭仍沉溺在紙醉金迷中,她只能嘆自己生於嚴家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