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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32页

作者:言妍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儿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么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冰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着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着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着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儿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么?”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你们把茉儿葬在哪里?我到你们严家墓园去,却发现她的墓里竟是空的,这怎么回事?”子峻心急的质问道。

“空的又与你何干?你关心吗?用三不义休妻,你还有脸现身?”严莺脾气又上来了,“我最恨你们这些假道学的伪君子,我们严家得权时,就拚命巴结,无尽地搜刮利用;等到严家倒了,就全拍拍走人。哼!我就不信你们会有好下场,那个袁应枢不就被流放了?你别以为有徐阶可以当靠山,徐阶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父亲,总有一天报应会临到他头上的!”

“你说完了没有?”子峻不客气地将她拉下驴子,“茉儿到底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说?你已经休了她,还找她是有何居心?”严莺挣扎着,往后跳一步,但任良挡在那里,让她无处可退。

“我只想将茉儿的坟迁回松江,无论如何,她还是任家媳妇,但没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说。

“别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后再来这一套,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严莺脸色不善的说:“我相信茉儿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脸僵硬起来,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要你不说出茉儿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个月,我都奉陪!”

“你疯啦?你真要在这儿待十天、半个月?”严莺惊讶的叫道。

“直到你说出答案。”子峻讲完,还真踏上一块大石头,迳自闭目养神去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公子连三年都等了,何况是这几天。”任良也凑上来说:“对了,大小姐,你那儿有没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点成为我的妻子哩!”

严莺杏眼睁圆,来回瞪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真是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则是笑咪咪的。她气得跺脚说:“任子峻,你要记得,当初休书是你写的,你就没资格回来找茉儿!”

“休书不是我写的,是我爹请人模仿我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要休离茉儿的意思。今天带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迹。”子峻望着天空,一脸落寞的说。

严莺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低泣起来,大概也是在感怀身世吧!泪止了后才说:“告诉你也是白搭,还不知道茉儿愿不愿见你呢!”

子峻有好一会儿没听懂她的话,随即又跳起来,心像要停顿般的说:“茉儿见我?你的意思是……茉儿并没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严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没人,所以……所以茉儿没死?”子峻觉得自己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了,他对着四周山林,似要确定般的不断喊着,“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

像要抒发三年来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来。哈哈哈!茉儿没死,这世事的奇妙莫过於此了,更胜过金榜题名、胜过洞房花烛……不!与茉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替代的!

只是,为何要以一小小的坟诓他?害他伤心欲绝,耗了许多心神、失了许多魂魄。或许是惩罚吧?罚够了,茉儿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不是吗?

淳化大湖旁,秋雾起兮。

仿佛云落下,也彷沸水气起,氤氲成白茫茫的一片,一会儿飘东,遮住了山脉;一会儿飘西,掩过了树林,若非熟悉这浩湖水道,还真会迷失了方向。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避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模模窗牖、拂拂桌几,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着。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儿……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儿。”他跟着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斌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儿,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着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后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么?”他充满无奈的说。

於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从来无心、从来不满意她,夫妻恩爱,只是他的仁慈和道义之心,而这两种心,终究抵不过政治的险恶及诡谲,他决定弃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见父兄荒唐,在生死关头仍沉溺在纸醉金迷中,她只能叹自己生於严家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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