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母親會在浴室,哭好幾個小時,會和父親大吵,會幾天不說話。
「我有病,我需要心理醫生。」母親曾說過,但始終沒去就醫,也因為她控制得太好,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健康快樂。
然而,就只一夜,母親即和她斷了聯系,丟下她和從未過完的十五歲生日,成了心頭的創傷,也被迫隨她一起長大。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七年來,沒有人告訴她答案,七年來,母親毫無起色,住進療養院。這些紙箱,全是母親的愛,也是她永遠沒有機會去回報的愛,教她如何忍心翻閱呢。
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坐著,默默地掉淚。
介輝,你是真的遺傳到父親的粗心,還是不敢面對呢??
天光慢慢地由狹小的窗口逸去,蹬蹬的腳步聲又傳來,呂麗蓓探個臉問︰「還沒弄好呀?」
雅芯不看她,故意用英文說︰「這是我的家,你還想趕我嗎?」
呂麗蓓頓一下,陪笑說︰「哎呀,我的小姐,不過是告訴你晚餐快好了。」
「我不在家里吃。」雅芯說。
「哦,是要和履宏出去嗎?」呂麗蓓問。
雅芯不理她,逕自走向第一個箱子。
再次踫了個釘子,呂麗蓓頗不高興,但又不能罵,只好嘔著氣回到廚房。
在雅芯面前的紙盒,用紫色簽字筆工整地寫著英文的九年級。那一年,她酷愛紫色,床單、窗?和小飾品全用紫色系列。
她伸手拿到的第一件東西,是她親手做的母親節卡片,淺紫的蕾絲和深紫的緞帶,上面寫著︰
傍我最美麗及最親愛的守護神伍涵娟女士,她可以無條件命令我做三件事,兌現日期——我的一生。
這是她首次全用中文寫的卡片,母親感動地笑著說︰「我就命令你三件事,選擇你自己喜歡的事業,嫁你自己真正愛的人,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
「啊,那太容易了。」雅芯不高興地說。
「不,一點都不容易,有人一項都做不到呢,」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我要怎麼向你解釋呢,你仍然如此年輕……」
「哎呀,不管啦,我說的是為你做的事,不是為我自己,你可以許願呀。」雅芯撒嬌的說。
「我都這把年紀了,若還有希望的話,不過就是希望介輝和你幸福快樂而已。」母親回答。
是嗎?若要子女幸福快樂,做母親的怎能莫名其妙地就由世間遁去呢?
雅芯放下卡片,又拿出一串彩色的紙鶴。是呀,那陣子她迷上中國折紙,還和母親去民俗會展示上唬得洋人們一愣一愣的。她最棒的技巧,就是左手彈完一首鋼琴曲,右手折完一只紙鶴。
沒想到母親全當寶貝留著,這只淡藍的是貝多芬的「月光」,粉綠的是蕭邦的「小雨滴」,霞紅是舒伯特的「野玫瑰」……
她還要繼續看嗎,沒有母親,它們還有意義嗎?
或許介輝的不聞不問是對的,把一切丟在腦後,任父親去再婚,任母親寂寂等死。
紙箱最底部是厚厚的一疊資料,上面還小心保存著一張獎狀。呀,是她第一個大榮耀呢,他們那個科學小組,得了全紐約州中學比賽的第二名。
「我們彭家又要出個醫生了。」父親高興地說。
「為什麼所有華裔都要當醫生或拚博士呢?」母親淡淡地說︰「我倒希望雅芯多去體驗生活,她很感性,不見得適合讀醫。」
「你別扯後腿了,雅芯是我們的女兒,遺傳到我的聰明和你的理性,沒有她不能念的。」父親相當有自信的說。
理性的人,怎麼會說瘋就瘋呢?
雅芯一頁頁翻著科展報告,突然,一個陌生的大信封掉出來,上面沒名沒姓的。打開封口,先是一疊小卡片,裁得整整齊齊,上面用粉彩筆畫著一束束栩栩如生的花,有百合、玫瑰、蘭花?…還有一些是叫不出名字的。
母親有藝術天分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尤其擅長畫花。母親曾說︰「我小時候家里窮,想學琴和舞蹈部沒有錢,後來我的畫得獎,美術老師的繪畫班招生,我想參加,卻沒想到他竟當著全班的面說,你家是貧戶,還敢舉手報名?」
「好壞的老師,一點愛心都沒有。」雅芯生氣的說。
「從那時起,我才了解貧窮的受人踐踏和歧視,于是,我立志要賺很多錢,成為富有的人,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也再沒有人敢羞辱我了。」母親說。
「結果呢,你有錢了嗎?」年幼的雅芯問。
「當然有了。」母親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所以,我才能讓你學音樂、學畫和學跳芭蕾舞,不是嗎?」
是的,母親非常重視這些,說藝術、音樂的薰陶培養,是走向上流社會的必備品。
可是,父親的日益成功,介輝和她的優秀表現,都沒有令她快樂,還帶來了如此慘痛的劇變,她的瘋狂真的是單純的腦細胞病變及毀損嗎?
雅芯將信封倒空,一張泛黃的紙飄出,像是手寫的信,第一行收信人是……呃,由于雅芯生在美國,雖因家人親戚的強制規定,中文听讀寫都有某個水平,但不常用的話,一些較難的字難免會忘記。
不過,至少尾端簽名的「涵娟」是母親的名字沒有錯。她寫信給誰呢?放在女兒十五歲的紙箱里,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雅芯一口氣跑到二樓的書房,拿出最角落的漢英字典,再跑回地下室。
她將燈開亮些,就著字典逐行逐句地讀完所有的內容,然後就呆愣在那兒,無法動彈,因為太震驚了!
她不是全懂,但那種無助的感覺痛擊著她的心。
「熙」是誰呢?母親為何要對他說這些可怕的事,看來,母親並不愛父親,認為和他生活是「折磨」,而「熙」才是她真正喜歡的人……
十月二日,雅芯將十五歲的那一個月……這封信不就是母親瘋狂前夕寫的嗎?火車及迷宮的夢中夢,不停地尋找著「熙」,這就是母親之所以回不來的原因嗎?
七年了,七年的困惑,真可由這封信得到解答嗎?
案親知道嗎?
彭憲征正在一樓的辦公室讀雜志,呂麗蓓歪坐在他身旁,打算替他量血壓。以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而言,除了稍胖外,他的體格還算保養得不錯,大概自己是醫生,就比較會注意身體方面的事,甚至還能娶個年紀小他十幾歲的女人當太太。
雅芯敲兩下門,老實不客氣地走進去。
「我在給你老爸量血壓呢。」呂麗蓓噘著嘴說。
「我有話要和我爸談,單獨的。」雅芯堅決地說。
呂麗蓓拿著血壓計,頗覺不甘心。
彭憲征說︰「血壓待會兒再量,你先去開飯吧。」
雅芯一等到呂麗蓓走出去,便關上房門,坐在沙發上,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彭憲征望著女兒,她真像他那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不?應該是前妻了。
他初次見到涵娟時,她也是二十二歲,美麗高挑的模樣一下子就吸引了他,最重要的是她的活力及野心,一雙眸子常閃著神秘的光芒,像天空最亮的星星。
他不管她背後貧亂的家,不管家里的反對,不管眾人的閑言閑語,以最快的速度娶了她,並將她帶回美國,進入彭家的世界。
最初他們也有一段好日子,涵娟念了碩士,生兒育女,他們四處旅游,就如同一個安逸幸福的家庭。
若要說涵娟是何時變的,他真的說不清楚,好像就從雅芯滿月後沒多久,她辭掉工作,人安靜下來,有輕微的產後憂郁癥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