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愈來愈長的時間,回到自己沉思及繪畫世界,對他一年比一年冷淡,溝通變成爭吵,性生活也極不協調,唯一還能令她露出笑容的,就只有介輝和雅芯這一雙兒女。
其實他是醫生,早該發現涵娟的腦部有病變征兆,但因為她曾經如此完美,所以,他不想替她冠上任何丑陋的病名?因此延誤了治療的時機。
而在眼前的雅芯,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細白的皮膚上有一雙柳葉眉和靈活的眼楮,未語就先笑。更幸運的是,她沒經過涵娟的苦,又加上涵娟的細心撫育,以致更出落得盈盈動人,讓做老爸的也顧不得別人說他有私心,自己忍不住也要贊賞幾句。
唯一麻煩的是,她頭腦也太好,光耀門楣是夠,但交男朋友就會給人壓力了,目前就只有一個在哈佛念醫科的秦履宏或許還罩得住她強勢的個性。
見她不開口,彭憲征先說︰「麗蓓好歹是你的繼母,你該對她尊重一些才對。」
「要我尊重,也要我服氣。」雅芯按按藏在口袋里的信,又說︰「我今天不是來討論你的新家庭,我……我,是突然想到,哪一天若媽清醒了,你怎麼辦?」
「都七年了,如果要好,也早就好了,不會拖到現在。」彭憲征嘆口氣說。
「你和媽夫妻一場,就沒有想過無論貧病,都要守她到永遠嗎?」她執意問著。
「問題是,她已不是原來的涵娟了。」彭憲征說︰「這事情我們不都討論過了嗎?你和介輝都離開家了,我一個人寂寞,也需要有家庭的溫暖,而且,我也會常常去看你母親,我甚至己在附近的墓園替她買好地,即使死後,我也會妥善照顧。」
「墓園」兩字,听了令人傷心,彷佛母親是早已不在人世的人?
雅芯忍不住說︰「你一直對媽沒信心,不相信她會復元,對不對?爸,你愛過媽嗎?」
「當然愛過,否則怎麼會娶她呢?」彭憲征說。
「那媽愛你嗎?」她又問。
「當然,」他皺皺眉問︰「你今天是怎麼了,老出這麼古怪的問題》」
「媽的生命中難道就沒有別的男人嗎?」雅芯不死心的又問。
「有哇,你外公、舅舅,還有介輝,你還想知道誰呢?」他有些困惑了。
彭憲征一向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和擁有許多秘密的涵娟不同,雅芯曉得父親沒有撒謊,或許他真對「熙」這個人一無所知,因此,她謹慎地先不將信拿出來。
「你今天要跟我談的,就是這些事嗎?」彭憲征問。
案親不懂母親的感情世界,但他們曾同床共枕,應該知道夢的事吧?
雅芯換個話題問︰「媽告訴過你她作的噩夢嗎?」
「她老作一些光怪陸離的夢,一般腦部病變的人,通常都有這種現象,你為什麼問?」他不解的說。
丙真是醫生,三句不離本行,連對自己的老婆也不例外,看來,父親無心亦無力幫忙了。
雅芯正考慮著要不要透露那封給「熙」的信,門鈴就響了起來,沒一會兒,呂麗蓓在門外喊道︰「履宏來了。」
秦履宏亦是來自醫生世家,是紐約的早期移民,他們在華人教會很早就認識了,高中時還一塊兒當暑期義工。雅芯向來不大愛理他,因為他不懂中文,只是勉強會點廣東話,完全地美國化,讓她看不太順眼。
大學時,他很巧的是她生化系的學長,兩人同時當華裔協會的正副會長,才真正地彼此熟絡起來。
雅芯對他並沒有什麼特殊感覺,和他成為男女朋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真敢追她的男生太少,二是華人大概還能接受她婚後要照顧母親的做法,若是老美白人,談都別談。
她還沒向秦履宏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她還有四年醫科要讀,不知他們的感情能不能維持那麼久呢?
雅芯匆匆地換上外出服,一件襯衫和牛仔褲,化點淡妝,來到客廳,看見父親和秦履宏愉快地聊著。
秦履宏長得高頭大馬,鼻子挺得像混過血,他正眉飛色舞地說︰「哈佛醫科很少有女生,我那同學露易絲正好到紐約來玩,可以介紹給愛倫認識一下。」
愛倫是雅芯的英文名字。她笑笑說︰「我們走吧。」
「愛倫,」秦履宏的聲音像在歡呼,擁抱她一下說︰「你永遠都這麼美麗。」
「你也很英俊。」雅芯禮尚往來地說,並把臉頰對著他的吻。
他們走出大門,炎炎夏日的熱浪迎面而來,秦履宏一邊忙打開車門和冷氣,一邊說︰「露易絲非常優秀,若不是女生保障名額,她一樣進得了哈佛醫科,你可以多向她學習。」
「我干嘛向她學習,若是公平競爭,哈佛醫科還是有我的位署,我大學的GPA可比你強,請別發出男性沙豬的言論。」雅芯不服氣地說。
「哦,對不起,我該看緊自己嘴巴的。」他陪笑說。
唉,這人一點都不懂得她的喜怒哀樂,她真要托付終身嗎?母親說過,嫁就要嫁給真正愛的人,但她從未嘗過牽腸掛肚的愛情滋味,如何分辨這樣的交往是對,還是錯呢?
真希望母親沒生病,否則她就能夠指點她許多人生的迷津及對未來的抉擇了。
母親說「熙」是她的根,那麼,沒有母親的自己,不也像失了根的花草,一直獨自在風雨中飄飛嗎?
雅芯一早便開車來到皇後區的療養院,一棟六層的樓房,在清晨的陽光下,有著干淨的感覺。唯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斜對面的墓園,在一片青綠的草地上,雖然很美,但死亡的氣味仍濃濃地侵擾著人心。
伍涵娟發病後,原本住在家里,請不同的看護婦來照顧。為了不想離她太遠?雅芯不像哥哥選了別州的學校,反而待在紐約市內,好方便回來探望,但沒想到這苦心安排,也阻止不了伍涵娟被送進療養院的命運。
為此,雅芯和父親鬧過一陣子,感情差點決裂。
憑心而論,付了昂貴的費用,這所療養院還算完善,在習慣由那些陌生人來照顧伍涵娟後,雅芯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
伍涵娟是屬于安靜型的病人,危險性是零,所以有開放性的病房,面對一扇大大的窗,天氣晴朗時,一天還可以出去散步兩次。
她自入院來,都沒太大反應,醒的時候,除了吃飯、服藥外,就是靜靜地坐著,讓時間在身旁一分一秒的流過,偶爾她的眼楮會隨人及光線移動,但那只是嬰兒式的無知反應。
「她算植物人嗎?」雅芯曾問。
「比較像自閉癥吧。」醫生這樣回答。
「外面的人給它一個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冷酷貴族。」一位老護士說︰「你母親就有那氣質,高傲地有如中國皇後哩。」
是的,剪短頭發的伍涵娟,長年少見陽光,不再懂得哭笑,也沒有憂慮,反而年輕回去。五十多歲的婦人,看起來像三十多歲,如此的容貌、心智和年齡,形成一種完全不成比例的大混亂,有著一種很詭異的悲哀美。
進入病房,雅芯照例給伍涵娟一個擁抱,並問護士蘇珊說︰「我們的中國皇後還好嗎?」
「像平常一樣乖。」蘇珊回答︰「不過,昨夜有件怪事,她突然對我笑……也不算對我啦,反正,我沒看花眼喔,但醫生並不興奮,說那是反射作用。」
又是悲觀的評估,雅芯替伍涵娟攏攏頭發說︰「媽,我今天要念一封信給你听,有錯字的話,別罵我喔。」
接著,她用最甜美的聲音讀著︰「熙,你來了,你又來了,這次你把我拉到夢的最深處,夢中之夢,害我的魂必須喚我的魄,全都差點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