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對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著紀仁親熱地說話。
「我也一起送你們吧!」紀仁一見惜梅便說。
惜梅尚未拒絕,倩玲便說︰「你忘了我們要去波麗路喝咖啡嗎?」
波麗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廳,取名自法國的一首管弦舞曲。那里可听到優美的古典音樂,是文人雅士集會的場所,也是年輕男女約會和相親的好地點。
「有嗎?」紀仁一臉茫然狀。
「還有永樂座的新劇公演呀!」倩玲顯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現在多晚了嗎?我還可以在外頭浪蕩,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閨了。」
「討厭,老把人家當成小女孩!」倩玲嘟著嘴說。
惜梅再受不了他們之間的對話,邊催哲夫走邊說︰「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吳小姐吧。」
「惜梅,你怎麼了?臉色看來有些蒼白。」紀仁走過來說。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門外說︰「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
他沒有再進一步堅持,惜梅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
夜色涼如水,斜月在樹梢。他們一行人穿過小巷,經過騎樓下聊天的人,經過賣米茶、肉粽、蚵仔面線的小販。一路下來,惜梅心頭的火熱沒有熄,反而愈燒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驚中,像背負著一個極重的石頭,一回到房內,面對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跪,趴匐在榻榻米上,讓心里及臉上的痴嗔哀怒都解放出來。
她為什麼要在意紀仁結婚呢?她為什麼厭惡倩玲的快樂?她沒有資格,也不該有這些情緒,但那如潮水奔來的感覺卻止也止不住,在她體內泛濫成災。
她一生從未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對一個人的佔有欲。難道她受不了多年的寂寞,喜歡上曾給予她友誼及關注的紀仁?
天呀,這怎麼行?她是哲彥的妻子,有成灰亦相思的誓言,豈可因他不在,就眷戀上他的好友?那她不成了人人皆可唾棄的女子了?
「不可以,我朱惜梅不是那種心意不堅的人!」
她指尖扣入席縫,往事一頁頁翻開,相思樹下的初相見、祖師爺廟後的私會、戰火連天時的來往,更不用說防空壕中的相授、他的夜闖閨房……
以為種種無心的舉止,原都是她有意縱容,如果她願意承認,莫不含有勾引的成分在里面嗎?!
她到底做了什麼?下一步是不準他當別人的夫婿嗎?
她堵住一聲哽咽,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發不可收拾。她恨哲彥、恨紀仁,更恨自己,一個把心放在兩個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該千刀萬剮嗎?
她哭到紙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發誓,再也不私下見紀仁,若有調笑不莊重的,就要爛舌生瘡。
以後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應酬紀仁兩句就借口回房,絕不像從前賴著貪看他高談闊論的風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處亂逛,不敢回家,只怕他來訪,單獨見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處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里,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護的保壘地了。
她如此處心積慮,偏偏在返鄉的前一日被紀仁逮到。
那時她正在戰前叫永樂叨、大橋町,戰後改為迪化街的商店采買南北貨。事實上為了躲紀仁,幾日下來,她已把這一帶走熟了。
她尤其愛看布莊,看有什麼新貨,好向阿爸報告。
她看到一家刺繡莊,想著寬慧,去里頭晃一圈,才一出來,就看到紀仁等在門口,雙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來買東西?」惜梅心慌地說。
「一點也不巧。我幾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這兒來踫踫運氣。」他坦白說,並要幫忙提她手上的東西。
「不用了,謝謝!」她注意著和他的距離說︰「找我有事嗎?」
這一句像把他問住了,久久他才說︰「最近你好象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讓你生氣了?」
「怎麼會?只是要回秀里了,幫家里買幾樣東西,比較忙罷了。」她搪塞地說,並轉而說他︰「你呢?醫院工作那麼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吳小姐,跑來和我踏馬路干什麼?」
「吳小姐?」他揚揚眉,然後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沒完沒了。」
「她倒是個結婚的好對象。」惜梅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隨即又悔恨不已,干嘛扯這題目呢!
「結婚?」他輕哼一聲不再作聲。
謝天謝地,他沒有繼續下去。但這種保持沉默的態度,又不免讓她起了疑心。
他的腦袋在轉什麼念頭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測。
「惜梅,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的,怕你會失望。但我想還是告訴你。」紀仁走一段路突然說︰「我听說哲彥要回來了,船期就在下個月。」
「真的?」她雙眸一亮。
「先別高興,這個年頭什麼都會臨時變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說。
「那麼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練成仙了,有消息盡避告訴我,不必替我擔心。」說到哲彥,她比較能鎮靜。
「我在想,如果哲彥回來了,我們就無法那麼輕松自在地聊天了。」他語氣有些感傷。
那最好,她也可以斷絕一切痴想妄念。但她仍假裝無知地說︰「怎麼會呢?你還是哲彥和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聊天會更愉快呢!」
「但願如此。」他笑一笑說︰「我想趁哲彥未回來前,請你去波麗露喝杯咖啡,可以嗎?」
惜梅心情又緊張起來,她應該端正心意,立刻拒絕的。但她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吧!以後再沒有機會了,有關和紀仁的一切就要結束,成為青春浪漫的回憶,何妨以此畫下一個美麗的句點呢!
有太多的惆悵與不舍,她推開內心不斷衍生的罪惡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這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她告訴自己。以後她會把紀仁嚴嚴密密鎖在心底最深處,讓寒冰結凍;然後她就會完完全全屬于哲彥,再也沒有違反婦德的二心了。
第七章
哲彥回來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貞學校的運動會,看她們賽跑、跳高、拔河,到黃昏才疲憊地返家。走過車站,就看到後鎮的鄰居及揀茶的女工紛紛笑著向她說︰「你家哲彥回來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夢想成真,竟是說不出的心情。激動有一些、歡喜有一些,但還有幾許的羞怯。畢竟她與哲彥五年不見了,說相思的人又是何景況呢?
她腦中清楚的只有一個︰紀仁說的沒錯,船期無誤。
她剛進店門,在大廳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彥回來了!」
廳里黑壓壓坐著根多人,白天難得開的燈也亮著。她止住自己一顆快蹦跳出來的心,在眾人間巡梭。
「惜梅呀!快來見哲彥呀!我們日盼夜盼終于把他盼回來了!」玉滿一看到她就興奮地說。
「惜梅,這些年都好嗎?」哲彥站起身說。
哲彥?他就是哲彥?惜梅眼前站著的是個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輪廓很熟悉,但發型不太一樣,年紀大些,身材也壯些,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嗎?
「哲彥!」她只能說出這一句。
「你還說呢!這些年要沒有惜梅,還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餅世後,全靠惜梅里外幫忙,大家都夸她賢慧,這都還不是替你盡孝道。」玉滿擦著淚說︰「現在終于夫妻團圓,我們可要熱熱鬧鬧辦一場,才不虧待惜梅對黃家的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