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夫生意的範圍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毀于炮火,他的合伙人在附近租了間日式房子,暫時棲身。
第二天黃昏,紀仁就穿過玄關前的幾叢蘆葦敲她的木隔窗,喊一聲她的名字,又進來輕叩紙門。
惜梅正在楊榻米的矮木桌上寫字,見了他便說︰「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們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樓房間還替你留著呢!」
「為什麼?我在這里很好呀!」她不動。
「這里人來人往很雜,你一個女孩子,總不太方便。我媽也很歡迎你,叫我快來接人呢!」他催著她。
「跟你媽說謝謝吧!我來是幫大哥處理一些瑣事,還是就近一點好。況且也不過住蚌幾天,搬來移去還真麻煩呢!」她說。
「附近的環境看看,我總不放心。」他坐下來說。
「你又替誰不放心?哲彥嗎?省了你的朋友之義吧。」她笑他說。
「我已經沒有朋友之義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見她滿臉疑惑,苦笑說︰「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話傳給哲彥,實在有負重托。」
「我又沒怪你。戰爭期間叫你去傳話,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從沒有當真呢!」她說。
「四年前哲彥要我帶話,我沒有處理好;兩年前你要我傳話,又是失敗。到今天,哲彥仍不知道你已入黃家門等待他,你不覺得我有責任嗎?」紀仁說。
「這怎麼關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彥,便轉個話題說︰「你這人好象沒事做,天天管人閑事呢!」
「我怎麼會沒事?我剛從醫院忙回來。」他說。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開心問。
「我在北平醫院一年多的經驗幫助很大,也算過了見習生涯,現在是個真正的醫師了。」他說。
「失敬,失敬!」她說︰「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有人請你去搞政務嗎?」
「光復一年來,政壇風氣始終混亂,我怕自己年輕氣盛,無法圓融,所以就辭謝了。」他說︰「其實我最景仰欽佩的是孫中山先生。國家有難,他挺身而出;國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繼續以醫術救人。現在不正是我懸壺濟世最好的時機嗎?」
「你說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贊賞說。
「我可不願意。」他冒出一句,然後說︰「我每次和你一說話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來,晚餐肯賞光吧?哲夫兄已經在我家等了。」
「你怎麼不早說!」她匆忙起身說。
丙然這一談,天色都黑了,只留西邊幾抹殘霞隱微亮著。
她換衣整妝,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別人恐怕都要猜測他們兩個人做什麼去了,竟拖了那麼久!
戰前的港町,戰後改成貴德街,是大陸青海省的縣名。
邱家經一番修整復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滿座的情況。
當晚酒席就擺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場,談政治及理念,說台灣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陸人,半山仔是由大陸回來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並不多,除了忙進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兒媳外,還有一、兩位太太。此外就是一個和惜梅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了。
那女孩長得根清秀端麗,時髦的衣著,杏眼中流露的優越感,讓人一眼就看出是來自上流社會的家庭,比起來惜梅就土氣些了。
素珍安排她們兩人坐在一起,並熱心介紹︰「這是吳院長的千金倩玲小姐,這是黃先生的弟媳婦惜梅。」
哦,原來是名醫師的女兒,紀仁正在她父親手下做事。她一听惜梅的媳婦身分,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馬上露出可愛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紀仁身上,他正在鄰桌向長輩們行禮問安,她也毫不避諱地越過惜梅頭頂叫道︰「紀仁哥,坐這里吧!我旁邊還有位置呢!」
瞧這親熱的語氣,似乎關系還不淺呢,八成又是紀仁名冊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紀仁轉過身往她們追桌一坐,卻緊挨著惜梅,不理會倩玲先前的招喚。
「你干嘛坐那里呢?」倩玲很直接地問。
「坐哪邊不都一樣嗎?」紀仁徑自為桌上的每個人倒茶,最後才輪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請人怎麼請那麼久?我以為你坐火車到基隆佰了呢!」倩玲說。
「圓環到這兒也挺遠的,況且夕陽西下、秋風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歡散步,就一路慢慢走過來了。」紀仁慢條斯理地說。
「你還真有情調。難道惜梅嫂的先生不會吃醋嗎?」倩玲特別強調「嫂」和「先生」兩個詞。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會介意的。」紀仁喝一口茶,輕松地說。
惜梅坐在中間,見他們一來一往地針鋒相對,不知道紀仁葫蘆里賣什麼藥?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貫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為何,惜梅不願意當他們兩個隨意發射的弓上箭,她對倩玲說︰「吳小姐,我和你換個位置,這樣你們彼此好說話,我也避免耳朵發疼。」
紀仁還來不及反應,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來的宴席,惜梅不斷和另一邊紀仁的大嫂惠蘭說話,耳朵卻不時捕捉到倩玲的銀鈴笑語。紀仁的應答是很漫不經心的,彷佛是他當年對昭雲的態度重現。
他這人,對女孩子的仰慕都擺那麼倨傲的臭德行嗎?
後來惠蘭要上樓給麼兒喂女乃,惜梅也借口相隨,不願再落入紀仁和倩玲的「戰場」中。
嬰兒才六個月大,長得白胖可愛,一到媽媽的懷抱里,就本能地往胸前鑽,一咬住女乃頭便滿足地吸吮起來。
這景象使借梅想到寬慧和中聖,內心感傷,眼眶不禁微微濕了。
「這個老麼真難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連生他都差點去了半條命。」惠蘭沒察覺她的異樣,繼續說︰「我跟我婆婆說,這是最後一個了,再要男丁就催紀仁快結婚吧!」
最後幾個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問︰「紀仁要結婚了?」
「也該結了?都二十七歲的人了,沒個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念,誰知道我這樣樣都好的小叔,就是沒有帶個妻子回來。」惠蘭說。
「紀仁哥是不愁沒有對象的。」惜梅就事論事說。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門檻了,就不明目他心里想什麼,一說他幾句,就跑得不見蹤影。」惠蘭放低聲音︰「不過這一次他的緣分好象到了,他和那個吳小姐看起來滿投緣的,兩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戲。我婆婆已經在計劃婚禮了。可能不久就要請你們喝喜酒了。」
惜梅愈听。愈沉,整個人不著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她無法和惠蘭再正常對話,滿腦子都是方才紀仁和倩玲相處斗嘴的情況。
原來紀仁葫蘆里沒有賣什麼藥,他只不過和倩玲打情罵俏而已,他拿惜梅當中介,來讓倩玲大發嬌嗔,以增加他們感情的刺激與熱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麼會像老實的昭雲呢。倩玲自是有辦法抓住紀仁這浪子的。
只是紀仁……要結婚了?能說意外嗎?她一直沒想到,她一直以為他會在她隨叫隨到的範圍,從不食言的……哪想象得到他會屬于另一個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樓,惜梅仍是一片混亂,一種隱密、從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覺的痛,流出來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