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大家。」哲彥向她一鞠躬,臉上有羞愧。
「戰爭時期,誰能意料呢?你恐怕過得比我們還辛苦吧。」惜梅體諒地說。
兩人私己話說不到兩句,就不斷有恭賀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絡繹不絕。
惜梅、秀子和幾個姑嫂進進出出忙奉荼、晚飯、點心,幾乎沒一刻空閑。
說實在,她有點失望,哲彥很少看她,也沒想隨她到後頭說些思念的話。他這人一向保守老實,這個性倒是歷經變動、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天公爺都沒辦法的事。說起來寫那相思簽還真是奇跡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滿的眠床訴說別後。敏月、敏貞已疲得睡著了,哲夫、哲彥、惜梅各據一角。連秀子都抱著秉聖坐遠遠听著,今天是歡喜日,沒有人驅趕她。
哲彥似自然許多,滔滔說著他如何由東北、重慶、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種種冒險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漢奸的槍打到,又加上瘴癘之氣,差點沒有命。我還以為永遠回不了家了,連遺言都交代好,當時真是絕望。你們看,我肩上還有一道疤呢!」哲彥說著卷起衣袖,讓大家看那蜈蚣似的傷痕。
惜梅眼尖,還注意到他手肘有塊繃帶,忙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哲彥驀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興奮了。當你知道惜梅在黃家等你那麼多年,有沒有很感動呀?」
哲夫說。
「當然有。」哲彥看一眼惜梅,忙移開視線︰「我十分意外。幾年前我要紀仁轉告惜梅,別為我耽誤青春。我一直以為惜梅已經嫁給別人了。」
「我們朱黃兩家都是講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諾,哪能隨便就改?古代指月復為婚還等更久呢!」玉滿說︰「好啦!餅幾日發個帖,把你們姊妹親友都叫來,讓你們兩個拜天地進洞房,也好了我一樁心願。」
惜梅看見哲彥滿臉通紅,那麼大的人還害羞呢!
「唉!如果寬慧和中聖還在,今天就更完滿了。」玉滿嘆息說。
一提到寬慧,秀子就俏然離去。
「阿母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哲夫說。
哲夫回到書房。哲彥仍不走,惜梅亦只好陪在左右。其實她也有些怕和哲彥單獨相處,不知該說什麼,但既有共度一生的緣分,一切都會很自然才對。
「好了,你們小倆口也該說說體己話了。哲彥可要安慰一下惜梅呀!」玉滿笑著說。
惜梅臉紅頭低,見哲彥仍沒動靜,偷偷望去,他卻愁容滿面,難道出了什麼事了?
突然哲彥往地上一跪,口里顫顫地說︰「對不起,我……我不能娶惜梅。」
惜梅雙頰一下刷白,眼楮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直不能動,她沒有听錯吧?!
「你說什麼?不能娶惜梅?她可是已經拜了黃家祖先,才進我黃家門了!整整三年她是黃家的媳婦,人人都知道的,怎能由你說不娶就不娶?」玉滿從眠床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這一罵倒使惜梅冷靜下來,她咬著牙說︰「阿母,您就听听他怎麼說吧!」
「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惜梅會等我,因為我逃到大陸時,就不敢有活著回來的念頭。我……一直以為惜梅早結婚生子了,到了去年底我踫到範永南,才曉得,但已經太遲了……」哲彥痛苦地說。
「什麼太遲?」惜梅本就機伶過人,她直覺地問︰「難不成你娶別人了?」
一句逼狠的話使哲彥低下頭來。惜梅霎時明白她一箭中鵠,猜出真相來了。
她愣坐在那里,懷疑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始料未及的結果,必是她在某處轉錯彎,陷在死角里了!
「娶別人?你怎麼可以娶別人?你明明和惜梅訂婚,家里有個妻子,你怎能再娶?你是胡涂還是跑昏頭?你說呀!」玉滿滿臉痛心無奈,見兒子的喜悅早就沒有了。
「我……我那時病得很重,整天高燒囈語,在生死邊緣掙扎,全是宛青在照顧我,從喂藥擦洗到我下床走路,她都沒有一句怨言。病好後,她隨我東奔西跑,默默付出,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哲彥看惜梅一眼,乞求地說︰「我不是故意要負你,若我知道你等我,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得更好。」
「怎麼處理?先回來休離我,再去和她結婚,」惜梅忿忿地說。
「這斷斷行不得。我只承認惜梅是我的媳婦,那個叫什麼青的女人,我絕不允許她進黃家門。她哪里來,你就送她哪里去!」玉滿厲聲說。
「阿母,宛青是我正式娶來的妻子。她對我情深義重,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我絕不能拋棄她。」哲彥回答。
「難道惜梅不是你正式娶來的妻子,對你不夠情深義重嗎?」
玉滿反問。
「這就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罪該萬死,對不起大家。」哲彥說︰「可是我不能對宛青置之不理呀!她在台灣舉目無親,而且才在兩個月前生下一個兒子,那是黃家的骨肉,我能丟下他們母子不管嗎?」
連兒子都有了。好熟悉的劇本,好熟悉的台詞,只不過主角換人演了。惜梅再也听不下去,她霍地站起來,重重地走出去,像要在地上踏出兩行大窟窿!
她回到房內仍不停地走,很像被人牽制的布袋戲木偶,啷當鑼聲響,她就不能止住。
可不是?她腦中充滿各種雜音。有守業罵的,新郎都沒有回來,你嫁什麼;有算命說的,過了這婚期,你和新郎就無緣;有寬慧說的,為一個約定虛度青春、痴痴傻等,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有紀仁說的,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里算他的妻子……
紀仁還說,是不是要我們發給你一座貞節牌坊呢?!
惜梅突然停下來,有一種想狂笑的沖動。她模模自己的臉,竟沒有淚?
事發至今,她很憤忽、很不甘、很不解,就是沒有很悲傷。她內心所想的就是如何對眾人交代?朱家怎麼說、黃家怎麼說、秀里鎮怎麼說、紀仁怎麼說?!
天呀!還真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大亂麻呀!
玉滿在門外輕聲喊她,她走過去開門,看見哲彥也在,一張瀕臨絕望的苦瓜臉。
「惜梅,我萬萬沒想到,發生在寬慧身上的事竟會在你身上重演,都怪我教子無方吧!」玉滿慎重地說︰「當時我把決定權交給寬慧,如今我也交給你。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做,若哲彥不遵從,我就當做沒有這個兒子了!」
沒有哲彥,她朱惜梅在黃家做什麼?豈不成了活寡婦了?她感到一種變相的逼迫,她終于能體會到寬慧當初進退兩難的處境了!說什麼決定權,其實一點權利也沒有。
可憐的寬慧,不容丈夫納妾,會活活被罵死;同意丈夫納妾,又活活傷心死。
全部是死路一條。
不!她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踏進這墳墓,她還年華正盛呢!
她比寬慧幸運的地方是,她無牽無掛,與哲彥也是清清白白,除了名譽上的瑕疵外,她並沒損失什麼,她當然不會把自己葬送在這攤爛泥里。
只是在月兌身之前,她還有話問哲彥,他欠她感情上一個交代。
「阿母,我可以和哲彥單獨談談嗎?」惜梅說。
「當然可以,你們是該靜下心好好談談,最好能考慮個萬全之策。」玉滿握握惜梅的手說。
屋內只剩下哲彥和惜梅,本應是兩個最知心的人,如今陌然相對,準備在大難之後各自分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