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語氣盡避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並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後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里,內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簾,心頭又是一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發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帶,也不系領結,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扎在領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楮,卻顯得懶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請問您是來賓,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歷,遂禮貌地詢問。「我是見飛的人。」他笑得似乎無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癥。她和他玩下去。「什麼職位?」
「有我這麼一個老板,希望不會讓妳失望才好。」他向她欠個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本正經。
約露一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分入神。大廳口忽然來了一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般,約露揚頭,見一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發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還更瘦灈了,但當他往台上那麼一站,一副威嚴之態,沒有開腔便把台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听,約露卻發現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里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杰作如何?」她一怔,尚未回答,卻听他申吟起來,「糟了──」
她抬頭一看,一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什麼時候回來的,老大?怎麼一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踫上見飛的盛事。」「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台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並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台,與紹東並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于回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听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里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于瞥見他。他站在台側一撮人的後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里,微偏著頭聆听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歷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職,不憚勞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幾個鐘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度,還報惟剛的關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紹東的音調陡然昂揚起來。「這是方家三十年來頭一遭,」他一頓,露出難得的笑容。「各位,小佷惟剛和已故企業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
第八章
惟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麼時候被決定的?是什麼人替他配了對象,訂了日子?
他霎時遭人團團圍住,那可怕的恭賀聲像一把把鐵釘子灑在磨石子地上,刺耳驚心。他想叫停,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有人搞錯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邊,笑得千嬌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著向客人還禮,更是滿面的呵呵然──哦,惟剛有多久沒見到老人家這樣開過笑口了?
莫非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剛當眾高喊沒這回事,教老人家台階往哪里下?面子往哪里掛?何況還有梅嘉!
就連他那活像顯了靈,令晚突然在酒會出現的堂兄,惟則,也靠攏了過來,往他肩上一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結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剛卻彷佛馱了兩塊石頭墜下海去,一塊是梅嘉,一塊是叔叔,人情恩義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滿頭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愛的緞藍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過去把她抱個滿懷,親她,吻她,把整顆心都奉給她。然而她飄飄忽忽地,一抹藍影子在人海里載浮載沉,愈蕩離他愈遠了……約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約露只覺得宴會廳喧騰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連一杯,飲了多少雞尾酒,也不知道酒會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聲,腦中僅有一個念頭──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
這樣一對璧人呀,約露擎著水晶杯冷笑,瞧瞧他們──惟剛自然不必說了,而梅嘉更是華光照眼,一頭雲髻盤往頂上,開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紅瓖金蔥禮服,搖搖裊裊,美得就像風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懷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懷裹嗎?笑得那麼富麗得意!一雙手彷佛還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雙,像面包店架上的螺絲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剛死死纏住。
約露愈想愈是自慚形穢地生恨,慚就慚在梅嘉能夠理直氣壯地愛惟剛,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愛得見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樣蹁躚,只管恣意繞著惟剛鬧情意,不必掙扎,也不必虧心。一個人一生能夠拿什麼來換得感情的自由開懷?如果能換!約露是這樣自憐,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