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最愛的那男人。
***如果最後要逃出酒會,一開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則一手插在褲袋里,徐徐踱過一座又一座寶氣燦爛的專櫃,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國,沒有通知一個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軒。居然就在下榻的飯店踫上「風華」的酒會。他按捺不住地過去探探,偏偏羅庸還是那麼眼尖,一把就給逮住!總算趁著所有人為惟剛的喜訊鬧翻天的當兒,給他逃了出來,竄入緊鄰的購物中心避風頭。
老天,他最恨交際酬酢,理由之一,他永遠沒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禮服,用一條僵挺的領帶把自己勒死。如果做個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輩子,他寧可不做。
不過名位可以不要,銀錢卻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則哪來的手頭買下一堆東西,引得售貨小姐們眉開眼笑的?遠企這一逛來,原本空空的兩手已多了一雙懶人鞋,一副皮吊帶,對筆手帕,拉拉雜雜,甚至還有一只奧西丹的玫瑰香精!他豈好買東西?不過想逗逗站專櫃的女郎笑一個罷了。
看著時間不早了,「風華」的酒會也該散了。他放膽地往飯店走,卻在大廳的樓梯上瞥見一條影子,倚欄面著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藍翠藍的。
他認出那人兒,不覺泛出笑意。好巧,又踫見她了。他走過去,低聲向她「嗨」了一聲。她慢慢回過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還夾著一只空酒杯,像走丟了的人。他看著情形不對,皺起眉頭問︰「妳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酒會結束了吧?」她一句也答不上來,輕喘著,飄了股香檳酒味。惟則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牽著她去找櫃台人員,問明「風華」酒會已經落幕,人員也都走盡了。
獨留這一個。
沒有名姓,也沒有住址。惟則嘆著氣,把她帶回十一樓他的房間,他不願把她交給別人處理,又懶得費事去查明她的住處,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雙密匝匝的長睫毛,梳到了醉後嫣紅的頰上。
惟則攙扶她上床,猶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禮服褪下。
她穿著綢白連身底衣,肩帶下一雙白膩膩的手臂,綴一二淺淺的小雀斑,可愛,但更撩人。惟則洗了澡出來,听見小醉美人竟打起呼來了呢。他抿住笑,過去把她的發絲從腮邊拂開,端詳她半晌,然後熄燈上床。
他在她身邊靜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燈起身,模模索索從購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頭,挨到床後,悄悄撩起她的頭發,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幾滴。一股花氛從她的嬌軀上漫漫蕩開來,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綻放。
惟則重新躺下,這回他伸臂把身邊的人兒輕輕攬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進肺腑,悠然合上眼楮。
他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隔日上午十時,惟剛把成經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飯店大廳的皮沙發座上,領著羅庸,徑上十一樓。電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輕微的昏眩。
那是他終宵未睡的緣故。酒會散後,他為了婚訊一事,和梅嘉纏斗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軒房里,當他的面把衣服月兌得淨光,只剩一套紫緞子底衣褲,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覺,眼梢底卻一味瞄著惟剛的動靜。她打好了算盤,要嘛就把惟剛勾引下來,正好生米煮成熟飯,否則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個思考對策的余裕。
她大約沒想到惟剛也有這麼強硬的片刻,被逼問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葉子的梳子一丟,惱著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會上宣布,中秋節完婚,他的興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罷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模不出來嗎?
他巴望你─什麼?為什麼沒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張羅好了,免得你公私兩頭忙,我們這樣為你,你還不懂嗎?」
惟剛姑且不迫究梅嘉這番說辭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訴她,他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對外人也就算了,對她及紹東,這個誤會可不能不解釋清楚。
梅嘉嚶嚶哭了一場,居然沒有平日潑辣的反應,惟剛也就帶了幾分歉疚地陪著她。最後,她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撤消婚訊,也別對他叔叔提到,給她一點時間緩和緩和,她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身的,談論婚事這般出爾反爾,只給人看笑話!
惟剛嘆氣,這一點他是做得到的,他本來就不願傷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簽約合作開發旅游精品的業務,十二點的飛機!
他才躍下床,羅庸就來敲門,說是老太爺一早發現惟則沒有回家,很是氣急,要惟剛立刻去找人。惟剛匆促收了行李,趕到公司,多虧了施小姐的能干機伶,不到半小時便查出惟則的下落。惟剛遂在趕赴機場之前,先繞到飯店去尋他堂兄,羅庸也跟了來。他足足花了五分鐘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門給敲開。惟則著了棉白背心,杏子紅的短褲,眉眼間還爬著惺忪的睡意,他甩著一條茁壯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剛跨入房間,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詭異的香氣,不該屬于這里,卻又在這里。他左右張望,一望見床榻,頭顱內轟然一響。
床際上那擁著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嗎?
約露!
惟剛覺得整個腦子充塞著核彈爆發的蕈狀雲,渾沌無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動作。他一把揪住惟則怒吼,「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嘿,老弟,你瘋啦?」惟則訝然叫道,掙扎不開。
「她怎麼在這裹?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惟則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幸賴門外的羅庸趕進來,幫著把他發了狂的堂弟給拉開。他避向後去,說道︰「冷靜,老弟,我沒對她做什麼,昨晚我在大廳踫見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會又已經散了,找不到人處理她,我只好把她帶上來,讓她睡一覺再說──情況很單純,什麼事也沒發生。」
床上的約露早被這一陣喧嚷驚醒,抓著毯子坐起來,似懂非懂茫然望著眼前三人,駭異程度絕不亞于惟則。
惟剛一箭步跨過去,把她從床上拖下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往外拉。「走,約露,我送妳回家。」
約露像具布女圭女圭似的被拽到了門口,才霎時清醒過來。一清醒心頭便是一絞,想起惟剛與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賭氣地用力摔開惟剛的手。
「方社長,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回家。」
「約露─」惟剛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卻一閃,躲到惟則身後。惟剛的面色紫漲,忽騰騰望向堂兄,火氣再度攻向他。
「惟剛,這位小姐不會有問題的,你還要趕飛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羅庸一邊勸─邊拉,硬是把惟剛架出門去,又掉頭對房里喊,「老大,我一會兒上來接你,老太爺在家里等著。」
惟則揉著被堂弟擰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氣,上前把門關上。他回過身,與約露隔了一道段落對望。那張在冷氣房初醒的臉蛋粉白粉白的,一雙眸子艷炯炯,黑里透著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衫底衣,卻沒有忸怩的遮掩,只是莊重,嚴謹地肅立在那兒,像那些個希臘女神像,再是身無寸縷,也是尊貴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