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對惟──社長說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這兒睡了一覺?」她鎮定地問。
「句句實話──昨晚我見妳傻傻站在樓梯上,話也答不上來,這才把妳架上來,讓妳歇一夜再說。妳一躺,就開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壞了,倒頭便睡,一覺就到天亮。」惟則這輩子是從來不需要向人費唇舌解釋什麼的,但這女孩立在那兒,等待他的回答。她臉上那份專注端凝,有種姿色所不及的美麗,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須以禮相待。他不是個欠禮數的人,但也從來也沒按過禮數做人。
「我睡覺才不打呼。」約露傲然回道。
「哦,妳打呼的,而且還響亮得很。」惟則攤著手說。
約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駁斥,抓了她那襲披在椅上的緞藍禮服,徑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後她出來,向惟則道謝,並且告辭。
「讓我送妳回去。」
「不,謝謝,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妳──宿醉剛醒,還是讓人陪妳回去比較好。」惟則說得誠懇,約露躊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我不能再麻煩您了。」她扶著疼痛的鬢,喃哺說。
她是宿醉剛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剛,想起自己的縱酒,甚至有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里有些東西遺留在惟剛那里,從此再也收不回─往後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淒惻地垂下淚來。
「嘿。」惟則走過來,伸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約露卻霍然起身。
「謝謝你昨天晚上的幫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後一次鄭重道謝,旋即離去。惟則覺得她走得像一片雲,挽留不住。
***兩天後,他去尋雲。他總有一種把握,沒有他挽留不住的東西,即使是一片雲。他在外頭無往不利,在見飛自己的地盤那更不在話下,三兩下功夫即把約露的種種打听清楚,甚至仔細到知道這天中午的一點鐘,她會在哪塊站牌下出現。
他把車開到那個站牌去。
約露見到那輛黑色吉普,虎虎地、騰騰地駛到她面前,車身一股熱氣漫向她,是她熟悉的,愛戀著的惟剛的氣息。她的面龐在陽光下緋紅起來,立在那股熱氣中,探望車上的人。車上一個體態修長的男子,穿一件寬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鏡,笑吟吟望著她。呀,不是他。約露一悟,心情由緊張而松弛,然後沉澱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頭。
但是車上的方惟則先生照舊吸引著她,他斜倚在方向盤上,眉目舒展,在熙來攘往的社會,有股幾乎令人驚訝的優閑,就像他吊在抬頭上的墨鏡,蕩呀蕩地無所謂。如果她也能,也能有這麼一分半毫的無所謂,約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無聲的召喚中,上了他的車,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涼的井。
車內的空氣爽涼,而方惟則的笑臉更是怡人。
「很高興妳身上沒有酒味了,」惟則調侃道,在頭上方的車鏡,瞥見約露臉上染了一抹飄忽的紅暈。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沒有麻煩吧?」
「還算順利。」約露輕嘆一下,回道。好在媽信了她和同事歡慶過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節。唯有身上一股濃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兒來的,她自己也說不出個名堂。惟則卻已經在眺望逶處的天空,不理會那天的事了。他是個不喜歡回頭的人。「陽光真好,溫度適中──」他歡聲道,話頭一改。「妳知道嗎?大屯山常有老鷹俯沖下來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氣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他把方向盤一旋。「也許我們該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點趕到士林采訪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變。
「這位教授有比妳的自由重要嗎?」工作有比快樂重要嗎?屋子里沒有陽光,我們應該到戶外;大街太擁擠,我們應該到山上。」
約露知道他說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可是這些話在身受牽絆的人听來,卻是淋灕痛快。她是笑了,不過仍然一徑搖頭。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則。」
「方先生,我不能對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妳為什麼老是說不能?」他質問。
人生條件不同的人,說的是不同的話。約露卻沒有答辯,只是微笑。
「叫我惟則,拜托──不要讓我求妳。」他不看路,看著約露,老練之色全不見了,小孩似的,軟化人心的神情,很純,很真,沒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約露輕吁一口氣。「不過只以私下為限,而且──我現在真的必須趕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許不比快樂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連快樂也沒有了。」「對于意志堅決的人,我們是必須尊重的。」惟則洋腔洋調的笑道,加快了那麼一些車速。
惟則把約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條街巷,車停在街口一樹鳳凰花豐茂的紅蔭下。兩個小時後,約露謝別訪問對象出來,見到人車竟還在蔭下,車身都被紅簌簌的花蕾覆滿了。
黑色吉普車在綠殷殷的陽明山道上馳騁,像一匹不願辜負草原的野馬。他們果然來到黃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頭都成了兩面人,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約露沒看到老鷹,只瞥見遙遠的淡水河。惟則卻喊了起來。
「看,老鷹飛來了!」
「在哪兒?」
「來,我指給妳看,」惟則站在約露身後,雙手扶住她的肩,臉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發誓的情人。「在那兒,」
「哪兒?我沒看見,」約露把頸子引得長長的。
「沒看見嗎?就在那兒呀。」惟則的聲音壓得極低,臉孔挨得極近,他說話的口氣呵在約露的耳根子上,溫熱而潮濕。約露站直了不動,他用發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兩人的嘴唇只有一發之隔;是會觸電的那種距離,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種距離。約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後,她掙月兌了惟則,跳到一邊大笑。
「好哇,你騙我!謗本沒有老鷹。」
一股山風,吹亂了惟則服貼整齊的頭發,他徒勞地把頭發撥回去,咧開一口白淨的牙齒對她笑。他的臉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惟則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鷹而已,還有其他許多許多東西──天母喝小酒,美術館賞現代畫,雲采餐廳看萬家燈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兒挑古董耳環!
他不像闊別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從來沒離開過。他對這地方瞭如指掌,他對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對人生所有幸福快樂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給了約露,解了她的謎。她認識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優雅的節目。她倒有點像朵養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濃厚馥郁,沒有其他的味覺了。***惟剛坐在東京往台北的班機上,咒罵航空科學的落後。科學家的進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誰不知道「企業號」上的光波輸送室是多麼有效率!還有呢,中國古代道長的那把拂塵,不也是往上一揚,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還在這里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天,惟剛比一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郁、還要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