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只怕一轉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軒,弄散了頭發,斟了杯色澤陰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後,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一張嵌了紋石的茶幾,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的細菌統統嗆死!「有什麼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嘆一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麼了?」老人瞠著鷹目質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麼打算,他的嗓門一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麼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我曉得惟剛不是沒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麼久,可是一直拖到現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里過意不去,自己在干著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听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層不悅之色。這副面相自然不怎麼可觀,可是梅嘉可模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紹東已經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麼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這件事來煩伯伯。」梅嘉輕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面前也表現得中規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麼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別扭又好面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向不親,這對叔佷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面對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面的好機會。
***梅嘉巴望的喜訊,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場劫數。
那日的電梯事故,歷時三十分鐘結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後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麼一回事,約露卻能面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我怎麼愛上了你?我怎麼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麼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
是的,是的,一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刊十五周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雲朵的簇新襯衫,頸上系了黑緞領結,頭發還是一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協奏曲在他身後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份堅毅的神態,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後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後退。
「小心,小姐。」
听得這聲警告,已經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後的男子,將他手上一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徑拿一雙黝黑的眼楮瞅著她,慢吞吞道︰「妳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面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套質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麼也不敢面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妳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听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妳終于笑了,博佳人一粲,」他嘆道,瞄瞄自己的褲檔子。「再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露,反質他一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滿眼盡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于是轉過身去,從一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殷勤地遞上一杯給她。
「謝謝。」約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發,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抹艷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陣喧動,他回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約露引頸,只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斑爛熱絡了。那人環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場雜志周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約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祝『風華』創刊十五周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志介紹給外界。」為了今晚的酒會,雜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