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關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踢。惟剛大叫一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閑視之,他靠桌低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里才見過有鬼腳七這類人物。「妳非使這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她挺立在那兒,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妳什麼?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妳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沖出辦公室,他在里頭縱笑。
***那的確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個吻,有一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時,她會突然發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十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世界已經變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後,約露的惱羞便轉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道勢不兩立的高牆。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踫上,這才駭然發現他說的一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時左右,有人隨後和她一道進了電梯。
「妳那篇馬留雲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麼讓她听了心頭是一陣驚,又一陣喜?她慢悠悠回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表──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她開始掙扎,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生任何感覺,她只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扎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松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過──一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和壁虎,我那時才五歲……」約露听見他抖索地吸氣,一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下不再扭動了──一個五歲大的男孩,被關在儲藏室,壁虎在牆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扎,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听一個五歲孩童驚悸的心跳。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麼可怕,」她緩緩開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個世界,那麼一間密室會是一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佛認真在思考。
「妳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于徐徐吁出一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里不再那麼窄迫吞人了。「梁小姐,妳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擁近,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听得這一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須停下,听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楮。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楮,依然歷歷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愛寵,而她唯一能相還的,便只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後一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約露淚濕了兩腮。
「妳能。」惟剛捧住她雙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他一低頭,把她發顫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約露忘了一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閑。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里,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里,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里,約露的靈魂像一只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只蝶,帶著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般的懷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麼,只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是現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