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叔氣得用力拍打桌面,「為何陛下要把氣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嗎?」
沐策看著酒杯里盛著的那顆明月,在酒面上浮啊蕩蕩的,時而殘缺時而圓滿,這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初初知道父兄賣國叛國時,他在極度不可置信後,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兒發泄、又該向誰傾訴,這價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蒼天,「你們說,忠義二字,倘若只是簡單的金錢與美色即能被收買,這難道還不夠傷人嗎?更遑論,那個遭到背叛的人,還是個一國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時日夜受盡苦楚,他還是不怨陛下;當他父兄獲了罪後,他也不怨他們,哪怕他可能會因他們而永生不得離開囚禁他的監牢。
說到底,就是傷心。
這二字,可讓人生讓人死,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個傷心,而那個被傷透心的人,即是當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還疼嗎?」花嬸掩不住滿眼的淚光瑩瑩,好不心疼地輕撫著他的手臂。
他漾著笑,「不疼了,花嬸補得很好,就是傷疤看起來嚇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望著他的膝蓋,不斷地回想起他剛到山上時那一夜的慘況。
「被打斷的地方花叔都已幫我接起來了。」他開始擔心再這般說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會變成抹淚大會了。
蘇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無奈地勾著一抹笑,略過苦澀的滋味,「他們也不過就是對自己的心太過誠實,誠實到……一時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帶著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壇開欣,泛在沁涼的夜風中。
沐策頭疼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都不听話地又開了酒壇,一人一壇地抱著悶飲,任他怎麼勸都不听,接著在他們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後,花叔開始吸著鼻子。
「哭什麼呢?」沐策嘆息連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臉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著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你喝多了。」
「溫柔的人沒好下場的……」花嬸醉眼蒙朧地望著他,豆大的淚珠顆顆掉下來,「瞧瞧你,不就是榜樣?」
「都過去了。」他只好一個個接著哄,「天下沒過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麼無論再痛再難,總有天都會過去的。」
第4章(2)
蘇默听了,急急又飲了一大杯,花叔與花嬸生怕海量的她一人會把剩下的桃酒都給喝完了。
連忙各抱起一壇到別的地方喝去。
「都說別喝多了。」沐策看不過她囫圇灌酒的舉動,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卻讓酒灑了,在桌面上濺出一行映著旖旎月色的銀光。
低首看著桌上的酒漬,前陣子在沛城所經歷的遭遇,如潮水般反覆地倒灌進蘇默的腦海里,她眼眶一熱,積蓄已是多年,卻始終都掉不出眶的淚水,當下滑過她的面頰。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過不去呢?」她哽著聲問,兩手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蘇府,不想有張承襲了母親容貌的臉龐,她只想像朵藏在牆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
她從來都不要人們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這世上要是都沒有人記得蘇默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樁樁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從沒有給過她機會拒絕,偏她又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傷殘,所以她就只能學著將它們一一放下。
可她還是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種根深蒂固的頑疾,它與性格堅強與否無關,與忍耐的限度無關,她再開朗、再不將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勞之功。
因它不著邊際,一眼之間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著尋不到,它只暗暗地潛伏在心底的不知深處,唯有在眾多人們的目光下,它才會悄悄爬竄出來,將她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心牆鑿破個大洞突圍而出,任憑血肉成泥。
自小以來,她夜夜在睡前告訴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後,她定會勇敢而堅韌的,可是祈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她卻始終還是困獸一頭?
一只大掌扳開她的縴指取走了酒杯,然後,一具溫暖的胸膛朝她貼了過來,她整個人被高大的沐策給擁進懷里。
他無聲地抱起她離開了桌邊,帶她來到了後院那處他所砌的池塘,接著他朝後背倚著大石坐下,讓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動了。
滿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撫中,俏聲躡著腳尖遠去,蘇默聆听著他沉穩有力的心音,側著臉看向灑滿銀輝的花園。
餅了許久,當她不再心緒激動,呼吸也變得和緩後,沐策平和而柔軟的音調,在她的頂上緩緩響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團圓秋月夜,你怎能丟下我一人只顧著自己傷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為笑,「長工啊長工,戲台子又搭好了嗎?」
「咱倆的默契不足,沒事得多練練。」他的長指把玩著她背後的發辮,對那光滑如絲的觸感愛不釋手。
「戲碼是孔雀東南飛?」關于夫妻戲碼,她思來想去也只記得這一個。
他皺著眉,「能否換個不那麼觸楣頭的?」
「現下的我想不出開心的。」她將面頰貼在他的衣衫上,渾身也放松了力氣。
「那就說說你不開心的吧。」懷中的她因喝了酒的緣故,嬌小的身子整個熱烘烘的。
她閉上長長的眼睫,「其實那日在城里,我挺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哭的……」
「不然現下補上?」不錯,她終于願意談談沛城的那件事了。
她搖搖頭,「不行,這太有損我身為東家的氣質了。」
「長工會睜只眼閉只眼的。」倘若有天,她真能大聲地哭出來,那或許還比較能讓他放心些。
蘇默在他懷里動了動,換邊調整好姿勢後,還是繼續趴在他的胸坎上,並不太想離開這片屬于月光下的溫柔。
「外頭的人,真的很可怕?」雖然看過她是如何犯病的,但他還是想測量一下心傷的深度。
「可怕。」
「那麼下回再怕時,就把大無畏的長工帶上吧。」
她不解,「帶上你能做什麼?」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他含蓄地頓了頓,「都挺內行的。」
「能把你藏在袖里備用嗎?」她揉揉眼,輕嘆一口氣後,整個人深深地倚向他。
「綁在身上都行。」他笑了笑,低沉的笑音透過他的胸膛傳抵進她的耳膜里。
醺醺然的醉意逐漸浮了上來,蘇默困倦地垂下了眼簾,被他迷人的體溫催烘得整個人昏然欲睡,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兩手環著她抱緊讓她睡得更好些。
「娘子啊娘子。」
「嗯?」她下意識地應著,也不知究竟有無听見。
他緩緩收攏了雙臂,「今後,無論風雨,都有我來替你擋著。」
「嗯……」
在確定她已睡著後,沐策抱著她仰看向天頂,皎皎皓月,據空獨舞不見繁星,夜空晴朗如洗,用的是已涼的淚水,和早已過去的過去。
「悔了嗎?」沐策一手端著托盤,不帶同情地問。
「悔……」某三人委靡地趴在桌面上,各自捂著兩際申吟。
「下回還敢不?」
「不敢了……」
***
次日清晨,當身為長工的沐策做完家中所有事務,昨夜喝過頭的某三人,這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飯廳里,個個面有菜色,不是捧著腦袋瓜喊疼,就是撫著肚子嚷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