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勒的黑瞳里盛著錯愕。他沒料到,所見到的會是個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為,她還只是個身長不到他膝蓋的孩子而已。
臥桑搔搔發,對戀姬方才的反應有些頭痛。
「她又長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變了,她怎麼愈變愈冷淡?才十歲出頭的她,應該是還不到女大十八變的年紀啊。
自臥桑的眼里、話里,鐵勒可看得出臥桑對這個麼妹滿滿的憐愛之情,這讓他不自覺地想要走開,想回避這些不屬于他的東西,對于那個多年不見的小妹,長年在外的他只覺得陌生,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臥桑匆地開口,「代我照顧她。」
他意外地回過眸來,不解地端視著臥桑臉上再正經不過的表情。
「我就她這麼個親妹子而已。」臥桑淡淡地補上。
「你還有七個皇弟。」雖然其它七人皆與他不同母,但也還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個皇弟都離我離得很遠。」他的笑聲听來像是自嘲。「父皇常說,我很自私,自私到對我的皇弟們都沒什麼兄弟情。」
鐵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離得遠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沒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許吧,但我與皇弟們皆疏遠卻是個事實。」每個皇弟見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鐵勒外,好象沒什麼人敢靠近他。
鐵勒並不打算上當。「小妹這事,還是交給心細的老四或老五較妥當,我不懂得照顧人。」要不是別有企圖,臥桑怎會無端端的把這事交給他?
被識破了,這小于愈來愈精明了。
「慢。」臥桑慢條斯理地拉住轉身要走的他,「為什麼你總是站得遠遠的?」
「我不擅與人交際。」果然露餡了,就知道他別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麼交際?」臥桑不滿地伸出兩指用力彈著他的額際。
鐵勒不予置評,不著痕跡地拉起了一道與他們隔離的防線。
可是臥桑並不打算放過他。
「知道嗎?你比我還不敢親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個家人到他的身邊絆住他,只怕流浪慣了的他,就像具鳥形紙鳶,一個不注意,他就將會飛向青蒼外,再也回不來他們的身邊。
「不敢?」鐵勒著實覺得這兩字刺耳。
「可不是?」臥桑無法看穿他在怕些什麼,「是西內娘娘不要你太親近我們這些兄弟嗎?」他這個國務繁忙的太子,跟眾兄弟不親還說得過去,但鐵勒怎麼也跟他一個樣?
「不是。」提及這個話題,他更加不想多談。
臥桑壞壞地轉了轉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總之,那個丫頭就交給你了,我得先回宮見父皇和母後。離京這麼久,也不知太極宮里又堆了多少國務等我回去處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來陪她。」臥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對他擺出了太子的架子,「這是為兄的命令。」
鐵勒不滿地僵鎖著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著嘴角。
「是。」強人所難,或許,這才是臥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遠走後,鐵勒轉身看了看戀姬,見指導她吹笛的樂官一時之間還沒有收課的打算,他找了棵樹靠站在樹下等待,入侵眼簾的滿園沁綠漾漾的春意,讓他看了便有些惱,索性閉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朝他走近後,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響起。
鐵勒張開眼,頭一回听她喚他,他有些听不慣。
她轉首張望,「大哥人呢?」怎麼來了一會就走?他甚至沒和她說上半句話。
「他回宮了。」燦陽綠影猶在他的眼前跳動,試著集中黑眸里的視線,並在驅走了過亮的光影後,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她一點也不像臥桑。
發如黑玉膚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艷,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麼也找不著臥桑的身影,若不是臥桑事先說了她是小妹,他會誤以為,一身細致風情的她,是走失人間之仙。
斑掛天際的紅日,一如多年沙場所窺無並二異,但此刻在這片高牆內,春光甚好,不知人間何世,無憂也無愁。
她是適合在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鐵勒益發覺得……她淡漠的眼神有點像自己,而這感覺,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來的距離。
「再吹一曲好嗎?」當鐵勒回過神來時,他听見本來還盤算著該找什麼話題對她說的自己,放軟了聲調這麼向她開口,而在話一出口後,連他自己也有些訝異。
「二哥喜歡听?」戀姬微揚起黛眉,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悄悄出現在玉容上。
他有點猶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頷首。
「嗯。」應該會吧……他想,他會試著去喜歡的。
???????????????????????太子臥桑親赴西戎與南蠻視察關外形勢三年後,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煙燃起,北狄外族興兵侵入邊城,聖上派遣定威將軍率神風大軍遠征,神風大軍苦戰年余北狄才稍息戰火,戰後,太子臥桑代聖上出巡北狄,歸來書表上諫,天朝以北邊關需有大將派駐,以鞏國境。
聖上答允了此諫,並要求臥桑推薦出適派的人選,而臥桑的首選,即是曾駐營北狄多年的鐵勒。
手中的聖諭,此刻握起來的感覺有些冰冷,一如眾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長久以來他們對待他的態度。
下了朝的鐵勒,一手緊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聖諭,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眾臣,在見他走來時,紛紛收聲下語噤若寒蟬,有默契地讓出一條路讓他通過。在走至殿廊的僻靜之處後,鐵勒停住了腳步,腦中不斷回想著,父皇在殿上應允臥桑的諫言時,自高處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雙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將他遠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戰的能力,實際上,是父皇想藉此讓他遠離朝政核心。
寶高震主、權大壓主、才大欺主,是為人臣三大忌。
為了太子,也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隨他征戰多年的老軍師,曾這麼對他說過。一身光芒不亞于父皇與太子臥桑的他,無論對這個國家再怎麼有心,也斷不能傾盡全力,否則總有天,他將會成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月復大患。
他沒料到,這天竟來得這麼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調派回京之時,他還曾想過,君臣父子一場,父皇未必會絕情至此,只是軍師的話下無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麼他就非得稍減鋒芒不可,他也知道,無論早晚,父皇都會看出他刻意隱蔽的實力。
因此這三年來,他一面不斷尋找戰場以擴大統馭的領地,並一步步地逐漸將西內大明宮納為已有;另一面,則在台面上繼續與父皇虛與委蛇,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過來前,開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疆域,好掙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動搖的江山,否則,他遲早會落個被削勢奪權的下場。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卻忘了要對側眼旁觀棋局的臥桑留神,在不知不覺間,臥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並趕在父皇察覺前先一步動手,逼使他不得不放棄這些年來在西戎以及國內的經營,奉旨遠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們而棄守的領域中,回至原點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