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從前一直沉默的理由,其實也不過兩個字︰害怕。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理由,也不過是害怕被拒絕而已。
她也只是膽怯的女孩而已。
從很久之前開始,一直都是。
但是,人類的害怕素來源于不確定的感覺。因此,只要是確定了結局,哪怕是不好的結局,連害怕也煙消雲散了嗎?
孟采薈仍是迷惑著,但終于可以開口。
鄒岱端起女乃茶,「咕嚕嚕」喝了一大口。之後他放下杯子耙了耙亂糟糟的頭發,相當煩惱的樣子,最後他終于開了口。
「我知道。」他說。
「以前不說是因為你太小了,小得不能對你說些什麼。」他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而現在,你應該已經懂得感情的意義的時刻,也應該知道,我不必說出來了。」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孟采薈的耳中,「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無法接受你。」
充溢著女乃香味的空氣甜膩得令人窒悶,盂采薈覺得仿佛口鼻同時被人捂住,胸口積郁難消。
「是夏熙瑜對不對?她有哪里好?」良久,盂采薈听到自己從嗓子眼里擠出的聲音,干澀無力。好難听,好難看,知道自己的模樣就像三流肥皂劇上的悲情女配角一樣難看,她卻沒辦法停止自己歇斯底里地迫問。
鄒岱沒有說話。
疼痛感急速侵襲了她的全身,也許是來得太急竟使她感到理所當然。
「嗯,撇開補助的事不談,我上次請你做模特的事,還一直沒有付報酬。」行若無事地轉移了話題,他拿出疊得極整齊的信封,放在她面前。
釆薈顫著手指拿起,好容易壓下那句沖到喉嚨口的問話。
那夏熙瑜呢?你也給她——擔任模特的報酬嗎?!
沒意義的言語沒有必要說出口。也正因如此,一個呼之欲出的猜想在胸臆之間蠢蠢欲動,釆薈費盡渾身力量不想令它成形。
那天,夏熙瑜的畫,是你特意想讓我看見的嗎?
是想叫我死心吧?
這一切是夏熙瑜的主意,還是你的?
這些疑問在腦海中盤旋了幾百圈也不肯落下,思維月兌軌般地不受控制,總覺得無法將這種猜想和事實重合,好像重合後,自己惟一的東西就會不可避免地破碎……
在這個遠離家鄉的大都市中,自己一直信仰的、依靠的、堅持的、追求的、執著的……全都會不可避免的破碎。
可是,問出口了又如何呢?能證明些什麼呢?
老師選擇的是夏熙瑜,被留下的是自己。
這是整幕戲劇的結局,極為清楚毫不含糊,知道這些便已足夠。
孟采薈捏緊了那個信封,指尖的血液幾乎凝固,臉上居然也擠出了釋懷的笑容。
***
信封里的酬勞頗為豐厚,支付這次旅游寫生的費用綽綽有余,盂采薈決定犒勞自己。
想要那種雙排扣的牛仔短上衣,復古的瓖鑽發卡。很久沒吃烤鴨了,現在可以去買一整只真空包裝的那種。另外吃了林蓉很多泡面,她決定把各種牌子的買上一打回表補償她。
孟采薈在光照充足的大型超市里忙碌地走來走去,手中的推車堆滿了琳瑯滿目的雜物。
最後她停在某晶牌牙膏的促銷櫃台前。牙膏質量如何她不得而知,只是每支牙膏促銷附贈的杯子分紅、白、綠、藍四種顏色,色調極純淨,引入注目。她看中這套杯子,決定買四條牙膏,盡避18.5元一條的定價令她瞠目。
要知道她平常只買4元一條的牙膏。可是所謂犒勞就是要痛快地花錢,她說服了自己。于是高高興興抱了四種不同顏色的杯子去結賬。
她想可以把紅的送給林蓉,綠的送給老師,自己就用藍色,而白色……
在這種時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和白色極為相配的惡劣男人。黑發,黑瞳,肌膚白皙,弧線優美的唇角譏誚的露出微笑……令人目眩的美貌青年。
甩甩頭,她說服自己忘記煩惱,最終決定還是全部留給自己用。當然如果林蓉喜歡也可以分她一個。
在美食和血拼中遺忘煩惱和憂郁,這是上帝賦予女人的特異功能。所以當孟采薈大包小包滿載而歸時,確信自己已經把所有的痛苦都拒之門外。
回到家中她發現林蓉還沒回來,因為創作而遲歸是常有的事,何況現在是畫展前的重要時刻,並不意外。于是她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坐在電視前吃烤鴨配泡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她幾乎睡著了。意識恍惚時睜開眼楮又閉上,即使在燈火通明的室內,孤寂的味道仍在夜色中飛快地漲潮。時間似乎靜止了,房間角落里黯淡的影子扭曲得宛如一個惡夢。
采薈伸手模一下眉梢,據說這樣就能抹去做夢的痕跡。之後她睜開雙眼,茶幾上杯盤狼藉,撕了一條後腿的鴨子綻開紅紅的烤皮,露出白生生的肉塊,看上去,意外地猙獰……
一種惡心欲吐的昏眩感在胸口翻騰。在眼角余光掃到那四只顏色各異的杯子的同時,孟采薈已決定穿鞋離開。
當時已經是凌晨。整個城市在漆黑的天穹下沉睡,寂靜得像一片陌生的鬼域。
孟采薈踩著自己黯淡的影子前行,在空虛的煎熬中她無處可去,惟一想到的地方竟是那差勁男人的住所。
花了很長時間走到他的房間門口她才想到自己沒有鑰匙。那次負氣離開後本已決定要跟他徹底結束關系,而選在這種時間來訪本身也有違常識。心想如果他不來開門自己也無話可說。
按了三次門鈴都無人回應後,采薈只得轉身離開。剛走了兩步卻听到門另一邊傳來含糊的聲音。
「哪位?」
「是我,孟采薈。」
門幾乎是立刻就打開了,采薈不知道是否應該對宋宇良好的記憶力撫掌贊好。她本以為幾個星期沒見他大約早有了新任女友。
穿著長褲、打著赤膊的宋宇冷冷地站在門口。即使是衣冠不整、頭發凌亂,他深黑的眼楮依舊明亮清澈得叫人無法逼視。
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會被他尖刻犀利的言辭好好听磨一番,卻沒料到兩人視線對峙半晌後,宋宇松手放開門把折身返回臥室,什麼話也沒有說。
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盂采薈恍然大悟般追進去。昏暗的寢室里依稀可看見床上的一道暗影。宋宇倒頭就睡,鼻息鼾鼾。
她站在床畔,愣愣地瞧著看不清面孔的男人。良久,試探著伸出手去,落在他溫熱的臉頰上。
冰冷的手背,溫暖的臉頰,皮膚緊貼著,黑暗中采薈忽然生出了一種錯覺。流動在血管中的一種無名的東西,正在冰冷和溫暖的交界處徜徉徘徊,良久,循環不去,只得又流回原處。塵歸塵,土歸土,血與水密度不同,無法相融。
她蜷縮著身子爬上床,擁住他的背。男人身體抖了抖,仍沒說話,只是把被子分給她一半,自管閉目睡去。
睡著之前,采薈透過窗縫看見如鉤的殘月,冷冷淡淡掛在那里,蒼白、透明,然而卻破開了黑暗的沉寂。
***
當日光灑進房間,在床前織出一片光網時,盂采薈才剛剛醒來。她揉著惺松的睡眼,趿著拖鞋踱到廚房。
宋宇神情氣爽地坐在桌旁,用那只白色的杯子喝著牛女乃。
很久之後她都牢牢記住那副畫面。白色的確是最適合他的色彩。
漆黑的直發在朝陽下微微泛出碎金光澤,簡單的白襯衣穿在身上服服帖帖,色調和諧。端著杯子的手與牛女乃及杯子色調一致,然後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展示著質地的不同。此白與彼白,決不容混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