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望了一眼,又垂下頭去,沉默地享用手中的牛女乃。
采薈怔怔地瞧著他,忽然笑了。于是走過去,用藍色的杯子喝牛女乃,就坐在他的對面。並且決定,開始繼續畫展的準備——那幅未成品躺在學校的畫室很久了,不知是不是沾滿了空氣中不可見的微塵。
早餐完畢後他板起臉開始訓人。其實說板起臉並不準確,任何時刻他都是同一種神情的︰漆黑的額發下半露出幽黑深邃的眼楮,清冷地盯著你,讓人無從遁形般。
「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但無論如何,選擇那種時間上門任誰也會覺得困擾的。」他說話時撥了撥頭發,這個動作令得稜角分明、表情冷厲的面孔增添了一絲人情味,但他的話語並沒因此減輕力道,「這種常識性的問題,還非得要我來教你嗎?」
采薈望著他,奇異的是並沒有像過去那麼容易生氣了。
計較太多有什麼用呢?這是個與自己的人生全然無關的陌生男人啊。只要忍受這些言語攻擊的不快感覺,那麼在這個繁華而又孤寂的都市中,自己便可貼近那疏離已久的人體溫度。僅僅如此而已。
想到這里,她便像例行公事般展開笑靨,對這個陌生的惡劣男人說︰「因為我想見你,我喜歡你啊。」
是啊,每天都要確定一次「我喜歡你。」。只有這樣傾訴才能感到自己的感情還沒被完全掏空。
因此采薈也決定,每晚都要來找這個惡劣的男人,直至第二天清晨在曙光中蘇醒,再向他確定一次自己的感情還在。
還沒有喪失殆盡。
不如此的話,她怕自己在黑暗中會忍不住撒腿狂奔,直至力竭倒下為止。
這個城市瘋了,而名叫盂采薈的年輕女郎也迷失在陰影中,找不到人生的出口。
***
回到家時已經接近中午了。采薈一開門就發現林蓉正在打量她買回來的彩色杯子。
四色一套的杯子,她拿了兩個到宋宇家去,剩下的便是紅的和綠的。午間的陽光十分明媚,映得那色彩更為鮮活,瑩光流動,十分眩目。
「你昨天去血拼的啊?買這麼多東西。」林蓉圍著大包小包嘖嘖贊嘆。
「嗯。」采薈走過去,不動聲色地把綠色的杯子抓到手中,這才接話︰「這是促銷的附贈品,四色一套。怎麼樣,不錯吧?」
「的確不錯,顏色很純淨,看起來很舒服。」林蓉點頭,「是什麼東西的附贈品?」
采薈朝那堆牙膏努努嘴。果然听到林蓉的驚呼︰「嘩,你買這麼多牙膏,要用到什麼時候啊!」
采薈只好訕笑,「無所謂,喜歡杯子就買下了。反正牙膏是消耗晶,用得很快的。」
林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接著要求欣賞她買的衣服和小飾品。兩個女孩就流行裝飾海闊天空地佩了一陣,還把新買的上衣和發卡帶上試了試,一時間氣氛好不熱鬧。
鬧了一陣後兩人準備吃中飯。一貫簡單慣了的,林蓉便指揮釆薈去打蛋蒸來吃,自己淘米煮飯。昨晚剩下的烤鴨還有大半只,整整齊齊切了片碼在盤子里,用配送的甜面醬蘸著吃。一頓飯倒也似模似樣,頗為豐盛。
只是采薈看著烤鴨想到昨晚情景,總有些心驚膽顫,不敢開懷大嚼。
兩人吃得熱火朝天時,林蓉卻冷不丁問了話︰「你怎麼有錢買這麼多奢侈品的?」
美術專業的學費歷來比普通科系貴上一倍有余。更何況采薈的父母原先並不打算讓她走專業路線。在望子成龍的家長眼中,小孩子上各種才藝特長班是理所當然,卻無非為了在人前炫耀。但若是長大擇業時則避之惟恐不及了。
藝術這東西,有幾個人能把它當飯吃?
社會是功利的,生活是現實的。所謂藝術家則是千千了萬個做夢的人當中被幸運光環籠罩的寵兒,無限風光之獨一無二。
采薈深知這點,卻因追隨老師的夢想而來,遠離家鄉,在陌生的大城市獨力求學。父母不情願之下勉強供給學費,但學畫常有的畫材消耗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她只能靠打工來賺取。
這番經歷原也普通。日暮時分仰目四顧,這城市輝煌的萬家燈火次第燃起,每盞燈火背後也許都有一個辛酸的故事。如盂采薈這般的,實屬平常。
只是,林蓉提問自是因為她了解好友的家境,卻為什麼,謹慎的措辭當中蘊藏著試探的味道?
她,知道了嗎……
盂采薈從飯碗中抬頭,直直迎上林蓉的目光。從這麼巨的距離看去,她眸光澄澈,明晰得不含一絲雜質。
丙然,以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終是瞞不過最親巨的人。林蓉她,什麼都知道。
她對老師的傾慕,老師和夏熙瑜的事,老師拒絕她的事……林蓉什麼都知道。
「呵呵。」盂采薈干澀地笑了兩聲,如實回話︰「老師把我上次為他做模特的報酬給我,又勸我參加校外旅游寫生。我就把錢花了。」
不等林蓉接話,她又搶著說話︰「買了一直想要的好多東西,心情舒暢多了。果然女人就是要靠瘋狂購物來放松心情。其實我還想買‘TOUCH’的香水,可惜超市是沒有的,什麼時候一起去買……四色一套的杯子里,紅色很適合你,送給你好了……」
她徑自滔滔不絕,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林蓉只是靜靜地瞧著她,也不接話,眼中卻露出憐憫之色。
采薈終于感到氣氛的異樣,訕訕地停廠口,悶聲不響地大口扒飯。
良久,她幽幽地開口︰「阿蓉,你暗戀過別人嗎?」
林蓉瞧著她,寬容地笑了,「當然了。沒暗戀過的人才奇怪吧。」回答著采薈的問話,她也偏著頭像是陷入了往事的追憶。
「那個男孩比我小二歲,但又高又瘦看上去倒像和我同年。」林蓉靜靜地述說,「遇見他時我十九歲,而他不過十七歲而已。」
「十七歲……高中生……」采薈喃喃低語。
林蓉听見她的低語,淺淺一笑,「是啊,他那時還是高二的學生,我剛上大一,為了賺生活費當了他的美術家教。」
所以,你才能那麼輕易地捕捉到我對老師的情愫嗎?
這句話已涌到喉頭,但又被采薈硬生生壓了下去。
「那個男孩成績很差,臨時惡補美術只不過是為了招考美術科系有所學校念而已。畢竟美術專業的分數線比普通專業低得多。」林蓉苦笑,「其實他壓根沒有美術功底,補課也只是應付自己的父母,態度一點都不認真。我本來是最看不起這樣的人的。」
她頓了很久,才接下去,「可是他性格很活躍,對時下流行的網絡也很拿手。成天‘姐姐’、‘姐姐’的叫我,和我一起曠課到各地方玩,教我上網和玩游戲……」語音低沉下去,她不再說了。
怔怔低望著她抑郁的側靨,采薈感受到一種似曾相只的痛苦,宛如海潮,緩緩在胸臆之間擴散蔓延,終于在心底的每個角落都染仁苦的味道。
「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很簡單地就陷入了。」說到這里,林蓉竟然綻開了笑容,只是多少摻雜著苦澀悲哀的成分,「說是暗戀也不恰當,因為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始終沒有說破而已,仍然帶著我曠課、到處玩。直到最後……高考結束,他落榜,我再去找他,看見他和同齡的女生在一起玩,很冷淡地反問我︰
‘老師你來干什麼……’
孟釆薈全然沒料到這個結局,只好沉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