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薇凝神細听,不放過任何與半夏有關的細節。
「面上笑容慢慢減少,也不怎麼顧及半夏。那時的巫馬先生整日皺著眉頭,讀醫書,研究藥草,忙著購藥買藥,有時候甚至只身去往深山老林,親自去采集藥草。」澤山尋思著當初的巫馬先生,平聲道,「別看老先生他如今呆頭呆腦,那時的他,可謂是為了妻子心力交瘁。然而又拖了半年多,他的妻子到底還是去了。那年,半夏十三歲。」
竺薇心下一算半夏的年紀。她今年十六歲,她師母去世是在三年前。
澤山輕輕喟嘆︰「那之後,巫馬先生就好似提不起了精神,整天把自己埋進了醫書里,不問世事。再後來,是遠在夏州的巫馬先生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是府上的八小姐病重,久治無方,他懷著一試的想法來了竺府。卻不想他醫術有方,把八小姐的病鎮了下來。」說到這里,澤山頓了頓。竺府八小姐剛去世不久,這事他是有耳聞的。
「此後,巫馬便帶了半夏留駐鳶都?」竺自成接了口。
日後的事,他大約是能猜到的。
澤山點頭笑道︰「我與半夏本是自小到大的好友,見她來了鳶都,獨個兒留在夏州那小地方也無趣,索性趁年輕出來闖闖,就試著有無出頭之日。」
竺薇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半斂了眉頭,思前想後。
那巫馬先生,顯見對這弟子不怎麼重視。如今半夏滯留竺府時日不短了,卻從未見他過問。
「半夏這丫頭雖是寡言少語,心地卻不壞。」澤山放下了手里的杯盞,輕輕道,「竺七爺也瞧到過的。立夏的前一天,半夏早晨冒了雨回來,正是在前一夜去給人治病。她那名病患,是一個叫小安的孩子。前段時日小安受了風寒,因家里窮一直沒錢治病。半夏好心,一直自行配了藥給他送去。可小安那病一直治不好,那日……」
澤山說著,停了一停,低低道︰「那日半夏清晨回來,七爺當時也在。她之所以突然發病,想必是之前受了刺激。待後來我去打听,才知那小安已是病夭……」
竺薇听了,慢慢垂下眼。
那天清晨,一切歷歷在目。面色慘白如鬼的半夏,魂不守舍的半夏,舊疾突然纏身的半夏……原來,是為著這個。
「半夏總歸也是跟著他師傅見慣生死的了,若不是因為心地純善,又怎會被小安的離世刺激得舊疾發作?府上八小姐離世,半夏看顧她許久,定是有情誼在的。這下不知她情緒如何?」
良久不見眼前二人作答,澤山定定神,續道︰「半夏她待人看似疏離,實則比她的師傅更具仁心。仁心仁術,這四字她是擔得起的。只不過……尋常之人並不懂她罷了……」
竺自成听了,面色沉沉道︰「不是別人不願懂她,是她,從不曾給旁人擺過好臉色。」
竺薇心下一動。到底是大哥,輕描淡寫便把自己心里的話給說了出來。
「公子說得對。」澤山爽快地笑出來,「若不是打小苞她一起長大,我原也不會懂她。相較旁人,也不過是托了這竹馬青梅的福罷了。」
那四個字听得竺薇眉一緊,抿起了嘴角,「你同半夏,可有婚約?」
澤山怔住,頭一回見識了這竺家七公子直來直去的性子,不知該答還是該笑,「不知竺七公子,為何問起了這個?」
「半夏患眼疾,自己救治無方,你也是知道的。」竺薇望著澤山,平平道來,「我帶她回了府,日後便是要請醫生為她治眼疾。左右是不再讓她受苦下去。你同她若是並無婚約,那倒是正好。」
話里有迫意,倒似是——即便有婚約,他也意圖逼得解約才算。
「竺七爺這性子,倒與令妹十分相似。」澤山不曾動怒,也不見和顏悅色,只淡淡道︰「記得在她生前,對半夏也是這般著重,還曾派了下人來時時盯著半夏呢……卻不知,這些決定七爺可曾過問半夏的想法?」
竺薇冷冷道︰「你與她既無婚約,自然也管不到她的閑事。」話罷起身便走。
第九章雙刃(1)
夜半時分,梆子聲響了起來,正值四更天。
後園的林間傳出杜鵑鳥的啼聲。竺薇始終不曾入眠,正提了酒壺對著明月自斟自飲,思索著白天听來的事宜。
夜未央,軒窗外有些許動靜傳進來。
竺薇連日來始終開窗而眠。他臥房離得客廂十分之近,夜半時分萬籟俱寂,不可能瞞過他的耳目。
移著醉眼望過去。確定了,月光之下確是道青灰色人影,正在園里走動,腳步踩下去傳出極細碎的動靜。
竺薇知道她要干什麼。
他衣服都不曾披上,手里尚提了酒壺,推門走了出去。
月光下,她正漫步走動,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是不停不停地走著,腳步移得並不快,像是孤獸在找尋著出口。
還是……想要離開嗎……
竺薇跟在她身後,也不出聲,只靜靜跟著。
她听到了腳步聲,轉過頭來。
月光如水般鋪在地上,清輝相映,她的面容出奇慘白,嘴里低低叫了聲︰「竺薇。」
「怎麼,半夜睡不著嗎?」竺薇說得隨意。即便明了她的意圖,也不點破。
半夏沉默了片刻。
「何不一起同醉?」竺薇似是笑了一下,眉目仿佛入了畫,手里的酒壺一直送到了她的嘴角,「來,半夏,獨醉哪及同醉。」
半夏呆呆地看著他,一直到他把酒灌進自己嘴里。
猝不及防,她被灌得嗆咳一下。不待伸手推拒,竺薇已攬住她。
他一手攬住她,一手提酒而飲,姿勢不羈到極處,反而萬事不索懷的灑月兌之意。半夏心神一亂,突地一個想法蹦出來……
他,竟是這麼不快活。
本是驕傲飛揚的一個人,如今卻郁郁寡歡,借酒消愁,深夜難眠……竟是這麼不快活。
正想著,竺薇突然俯下臉來。半夏睜大雙眼,只覺他嘴唇覆下來,一大口酒水就送了過來。
半夏只覺頭發都要豎起。他死死摟住她,不準她吐掉,也不準她叛逃,逼得她吞咽下那口嗆辣的酒水。
竺薇半晌抬了臉,吃吃地笑,「記不記得,你以前曾經喝醉過。」
半夏不住嗆咳。
「那天竺蘭陪了你賞花,你……喝了許多酒……」竺薇輕聲呢喃,忽然以一個幼童的姿態抱住了半夏。
他本比她高出許多,眼下俯低身把臉埋到了她的頸窩處,雙臂猶如溺水者抱住一塊浮木,絕望而頹傷,「竺蘭不願放你走,你明不明白?半夏,你留下來,這眼疾一日治不好便用一年,一年治不好便用十年。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是醉了吧……
半夏極力定神,低低道︰「竺薇,竺蘭如今若在世,未必願我留下。我不曾為她留下,你道是——我會為你留下?」
竺薇身體一僵,瞧到她那死水似的神色,神色漸冷,「你若想逃,不妨試試看。」
半夏面上的倦意彌散開來,心字成灰。
他還是不懂。
「還記得立夏那天嗎?」竺薇默然許久,低低呢喃,「那天早晨,本是好好的……」
話里醉意醺然,不是酒氣,倒似是一場毫無由頭的迷醉。竺薇手忽地移到她頸上,輕輕一扯,便把她長衫剝了開來。
「竺……竺薇!」半夏低叫,那個關于凌晨之時的記憶涌來。她頭昏腦漲,伸了手相拒,「你……」
「偏要撕了你這層冷漠的皮。」竺薇欺身而來,嘴唇熨到她絲絲泛涼的頸上。
半夏後退著要躲。冷不防撞到了身後一棵樹,痛得輕輕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