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立夏那日破曉之前,他抱著她,不顧她的推拒,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暖過來,要把她——徹徹底底暖過來……
手里的酒壺跌到了地下。
這夜月光亮極,那光芒水銀般瀉地,好似沾染了少年求之不得的欲念。
「張開眼看著我。」竺薇一句呢喃,半夏只覺撲面而來盡是酒氣。這酒氣傳染了她,方才被強灌下去的酒在胃里灼燒開來,直襲上腦。
目光落在她縴細的身體之上,其白如雪,皎潔如月牙兒。竺薇一瞬間心神俱醉,衣衫尚未褪盡便覆了過去。
那一瞬間半夏埋在他頸中嗚咽了一聲,並不曾落淚。
竺薇什麼安慰的話都不曾出口,只死死扶住她的腰肢,似是恨不得整個人兒都融進她的身體里。
這是一個混亂的深夜。
月光不見幽冷,打下來甚至帶著溫柔與仁憫。
最初之時半夏不堪承受,她從未有過這等混亂無依的感觸。甚至恍惚地想,竺薇他這麼做……究竟是情之所鐘,糾纏入骨,還是一場漫無邊際的兩相折磨。
竺薇喘息呢喃,幾不可聞地叫著她的名字,那聲音像是一下一下蕩進了半夏的心里。
酒氣這樣重,月光亮得幾近妖異,半夏到底是糊涂了。
手指梳進了竺薇的頭發里,黑發如水一般滑過指尖。
忽地就記起來與竺薇相識那日。那天他著了一襲緋色的袍子從天而降,逍遙自在,快活無憂。
他騎馬倚斜橋,駐雲樓里喝烈酒,開櫃坊上快意仇——
她一直覺得他就像一株薔薇花,別樣的絢爛,別樣的恣意,迎了燻風肆意招展。
如今薔薇似乎脆弱得風一吹便花瓣散盡,露出了凜凜的傷人的刺。這刺傷人傷己,她害他,再也不是以往快活無憂的竺薇。
只一瞬間,半夏兩眼發熱,由著自己伸了手,抱住了他的頸。
罷了,罷了。
總歸已是如此,不管如何——且顧眼下。
清晨。
竺自成起了個絕早,簡單漱洗之後,不待下人備上早膳,踱去了竺薇的院里。
園里花開正好,他無心欣賞。回撫安城的時日已到,那邊的生意由不得他在此多待,只是始終不放心這個七弟。
心神不屬,腳下忽地踢到了什麼東西。
竺自成低頭一瞧,卻是一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銀制扁酒壺,正是竺薇時常提在手里的。
怎會掉到了這里?竺自成疑惑,俯了身去撿,冷不防瞧到叢里有一件衣物,青灰色,質地柔軟,卻被撕扯得慘不忍睹——
倒似是……某件眼熟的衫子……
竺自成心猛地一跳,抬頭望向竺薇房門。
房門緊閉,軒窗大開。
心下直覺不對勁,竺自成一時不作多想,湊到窗前朝里瞧去。
屏風半擋,只望得到床榻之尾,主人大約還未曾起床。只見青色帳幔隱約一動,一角里慢慢露出一只腳來。
竺自成雙眼大睜。
那只腳兒潔白,尺寸卻小,顯是女子所有。
竺自成立時避目轉身,心下猶自直跳。
這時房里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似是有人要下床。
「別走……」低低的含糊的,正是屬于竺家七爺的聲音,听過便知是宿醉方醒,「你……你又想跟上次一樣,悄悄地溜掉嗎……」
接著一聲響動,伴隨著女子的低呼。似是被扯了回去。
之後竺自成再也听不下去,拂袖而去。
餅了半個時辰,正是竺府里備早膳之際。
竺薇卻又拖了半個時辰才現身。竺自成坐到了主位,抬頭見側座的竺薇神色間波瀾不動,眼底卻有抹恍惚的神采,不由得皺眉。
席間竺薇無甚胃口,只匆匆吃了幾口便起了身。
竺自成喊道︰「你且站住。」
竺薇抬了頭。
「昨個夜里,可是喝得大醉?」竺自成看住這個小弟,神態越發冷峻,「竺薇,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
竺薇先是一怔,之後面色便緩和下來,低頭淡淡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大哥。」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竺自成重復了一句,怒色已起,「打小教你的詩禮文章,果真是白教了嗎?竺薇,你——」
「我說過要娶她。」竺薇抿起嘴,「待她養好眼楮,下個月我就同她拜堂。」
竺自成冷哼︰「娶她?她可曾同意?」
竺薇一怔,別開臉。
「她不曾答應,是也不是?」竺自成斂起了眉。
一瞬間,作為旁觀者的他都覺混亂。心忖半夏那女子果真是異于常人,竺薇與她如今關系已非同小可,她竟全然無心婚嫁。
她在想什麼?好好一個女孩家,連聲譽名分都不願要?
不待追問其究竟,忽有書信傳至竺府。
書信是由遠在鄰省的竺家老四發出,原來鄰省起了大旱,災勢嚴峻,朝廷官員與各省鎊城富商捐出大量財資賑災。
作為鳶都城內首富的竺府,這份力是不能不出的。竺自成靜下來思索片刻,他已許久不曾回撫安城,那邊生意不可荒廢。于是便把差事派到了竺薇頭上。由竺家四哥在鄰省等候,竺薇則備好物資速去接應。
此事來得突然,竺薇不得不暫離鳶都城。
離別前夕他在半夏房里度過。一夜無話,只是如珠如寶地抱著她小小身軀。心想著要不離不棄帶了她去,又念著她身子一向荏弱,斷不可行。
竺薇心頭茫然。這個人,他是再不會放手的,只是這一日一日過去,她卻不見半分轉圜。
「半夏……你等我回來。」
他把臉埋進她頸中,摩挲著她微涼的身軀,也汲取著她熟悉的氣息。
她不曾做聲。
夜已深了,竺薇原以為她已入睡,過半晌才听她模糊道︰「……路途遙遠,你多保重。」
竺薇怔了怔。
到底,到底她不是無知無覺的木頭。收緊了擁抱她的力度,竺薇想笑,想喟嘆,眼里卻莫名地泛起熱意,「只要你等我回來。」
時年正是炎夏。
鳶都城因臨海的緣故,氣候尚算適意。去到鄰省才覺如烤如炙。驕陽毒烈,災情慘重,觸目所及只見滿目瘡痍。
竺薇與已等候兩日的四哥親去賑災,把帶去的大量物資一一發放。迎著干燥的烈風,抬頭望炎炎烈日。
莫名地慨嘆,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季。先是慘烈一個開頭,立夏那日竺蘭棄生赴死。再是混亂的過程,與半夏糾纏無休。
夏未央,漫天流火好似渾無邊際。
而如今瞧了這天災降臨,眼見災民們枯瘦如柴,狀況極慘,竺薇的心境反倒豁達許多。
年華漸長,這是歷練的一季,他作別輕狂年少,在歷經這些之後更加堅定把握住將來。
半夏,你要等我回去。
第九章雙刃(2)
事務順利結束,前後已是半月有余。竺薇做完力所能及之事,便不再多留。他帶了親隨回鳶都,途中剛好經過撫安城。
竺自成早已迎接著他,竺薇細細匯報完事務明細。竺自成認真听完,方才吁出一口氣長氣,手覆到竺薇肩上,頷首道︰「竺薇,你辛苦了。」
竺薇只一笑。
竺自成望著他。這個由他從小看到大的七弟,此時倒是越發沉定,恍惚也像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竺自成停了停,神色慢慢凝重,「竺薇,前些時日,我曾去過夏州。」
夏州,正是半夏故里。竺薇抿了抿嘴角,只待兄長繼續說下去。
「在夏州探听到一件消息……」竺自成停了停,似是在思量著如何開口,「去過那巫馬老頭的舊居,又去找到了他以往的街坊鄰居……據說那巫馬先生,五年前曾被官府拘過,差一點便受牢獄之災。」
竺薇一怔。
竺自成神色肅穆,「他……曾給兩個乞兒服過藥,那兩名乞兒不明不白橫死,官府疑他下毒。後經調查,他與那兩名乞兒卻無怨無仇。他自己稱,那兩名乞兒得了病癥,他是給他們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