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自成擺擺手,「罷了罷了,這事兒以後再安排。小雙,你且跟我說說,那半夏,又是什麼來頭?」
小雙定了半晌,仍是垂著頭,心下倒覺無限的迷茫。
那半夏,又是什麼來頭?
初來之時,竺蘭小姐對那個陌生的姑娘十分戒備。
半夏蒼白荏弱,整日心不在焉的,還不及竺蘭這個做病人的來得鮮活。然而竺蘭自小臥病在床,身畔來來往往的除了年紀稚小的丫鬟便是管事的老嬤嬤,從不曾遇到年紀相仿的女孩家。
有時候她來看診,竺蘭見她像模像樣地為自己把脈,便問她︰「你多久開始學醫?你識得字?會看醫書?」
「半夏,如今這藥都是由你配好煎好的?」
「你會不會下棋?半夏,要不要我教你?」
「今個兒才曉得,原來半夏是一種藥草的名字。瞧瞧,我叫小雙去買了幾盆過來,你瞧好不好看?」
「半夏,今日晚一些回去可好?咱們再來下盤棋。」
「半夏,以後你就留在府里,給我看病,陪著我,好不好?」
「別走了。半夏,你別走了。」
「半夏……」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竺蘭看半夏的眼神慢慢變了,對她的倚眷似乎隨著時日漸長而越深越重。
小雙不敢往深處想。小姐只是病軀苦楚,深閨寂寥。如果有人伴著她,能讓她開心,那麼就盡力幫她達成好了。小雙每次都盡力挽留半夏。
面對竺蘭小姐的逼切,半夏卻總是冷冷,看不出半分的動容,抑或眷顧。
「那副枯如縞素的性子,倒不尋常。」竺自成靜了半晌,如是道。
回想那叫半夏的,不過比竺蘭小了一歲,這正該是尋常女孩家最爛漫之際,她卻好似全無心肝。
自竺蘭殯葬之日,竺薇一直把半夏安排在與自己書房相鄰的客廂。他不允她外出,也不允旁人進入。又把小雙安排去她房里,由她和諸青隨時侍候。
看樣子,竟是不打算再放她走。
「七爺他……」小雙話說了個開頭,只覺惘然。
竺自成一揮手,道︰「你不必插手,且旁觀些許時日,我自有主張。」
小雙垂頭,「是。」
第八章幽禁(2)
隨後竺自成踱到竺薇院里,不見他人影。待了片刻,卻見他小廝諸青抱了東西入院。
見了竺自成忙行禮,竺自成見他懷里抱了些書籍,問道︰「這是些什麼書?」
「回爺,這都是些醫書。」
竺自成神色一動。
諸青低聲解釋︰「是七爺吩咐小的去買來,給半夏姑娘的。」
竺自成了應了一聲,沉下臉,「竺薇他人呢?」
諸青猶豫了一下。
竺自成約莫能猜到一二,哼道︰「去把他叫來,我有話對他說。」
諸青忙不迭奔去了客廂房。
餅會子竺薇才現身。
他著了一襲月牙白的長袍。以往竺家七少只穿紅,這時日因竺蘭剛去世,他只著一水的素色衫子。竺薇本生得白皙,衣衫相襯之下臉色更添幾分蒼白,瞧上去較往日靜默了許多。
「竺薇,把那半夏送出府去。」
竺自成頭一句,就讓竺薇停頓許久。
竺自成沉聲續道︰「那半夏性情古怪,害竺蘭赴了死。你如今失魂落魄的,把她留在身邊又有何用?」
「我要娶她。」竺薇緩緩抬起了頭。
竺自成一僵,幾疑是听錯。
「大哥,我要娶她。」竺薇聲線出奇低緩,「我記得,上次你曾問我有無中意的女子,我年已十八,正該是娶妻的年紀。大哥,半夏是我中意的。我若想娶,除了她再無別個。」
一番話說下來,竺自成面色變了又變,到底忍無可忍,「娶她?那女子——你可曾了解她來歷?」
竺薇不動聲色,听他說下去。
竺自成冷笑,「竺蘭是怎麼死的你忘了?如今你又迷頭迷腦說是要娶她!可真是腦袋不清楚了?我不會準許你娶個不明不白的狐媚子。」
竺薇聞言失笑。
原以為大哥是查探到了什麼,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猜疑。
「大哥,狐媚這二字,形容半夏反而是過譽了。」竺薇抿起嘴,都不曾料自己還開得出玩笑,「她平平無味,不過是一個寡淡的丫頭。」聲線漸漸低下去,多了份悵然,「倒是我與竺蘭,反倒生生貼了上去。」
「我看你們都著了瘋魔!」竺自成長身而立,冷冷道︰「你且回房換衣,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竺薇揚了揚眉,無可無不可,轉身去了。
馬車出府,穿街過巷,行至長平街。
竺薇掀簾望過,車在一家瞧過去再尋常不過的店鋪之前停駐下來。
那店鋪上掛了橫匾,上書「澤山字畫」四個字。字是好字,挺秀有力,卓而不群,倒襯得這小小店面添了幾分神采。
竺薇微微一笑,對著即將踏出車廂的竺自成道︰「大哥,為何來找那澤山?」
竺自成頓了頓,低聲道︰「我曾找到那巫馬老頭,他對自己那女弟子的事不過寥寥一筆帶過。問及他人,听說那叫澤山的小子也是夏州人士,是三年前緊跟著巫馬遷至鳶都城的。他們是舊識。」
竺薇點點頭,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大哥想跟那澤山打听什麼?」
竺自成盯了他一眼,「半夏可是患眼疾,那眼疾是來得快去得快?她年紀輕輕心如枯縞,你又不覺奇怪?」
竺薇怔忡。
竺自成注意到的這幾樣,他何嘗不是早已察覺。
問她,她是不會說的。
她不想說,他便不再探問。心想著,不管如何,總歸會把那她冰霜似性子暖過來,總歸,會有那麼一天……
「竺薇,那半夏面冷心也冷,我看你留不住她。」竺自成壓低了聲線,「你何不去查清楚原因。」
竺薇不言不動。
「像竺蘭,豈不是死了個不明不白?」
竺自成補了這重重一句,竺薇神色間總算有松動之意。
畫間主人名叫澤山,竺薇是見過的,盡避彼時只是一眼瞥過,印象依舊深刻。
「竺爺?」見竺家兄弟進了門,正在整理著書籍的掌櫃微微愕然,隨即笑道︰「稀客,稀客。」
打量四周,不過小小斗室,卻因巧妙地掛了字畫的緣故,倒也雅致可人。
叫澤山的,看上去十分年輕。他眉目有落拓之態,然而那落拓也是光明磊落的,並無窮酸迂腐之態,舉止更添書生意氣。
此刻他帶了客氣有禮的微笑,問道︰「不知兩位前來,是有何指派?」
「指派不敢。」竺自民拱手,回以微笑,「此次相擾,不過是幾件小事相詢。」
澤山好似並不意外,頷首道︰「兩位爺要問的,是關于半夏吧?」
竺自成吁出一口氣。
澤山請人坐下來,又備了茶水,笑道︰「粗茶而已,還請包涵。」
竺薇不曾接茶,開口便問︰「你與半夏,相識有多久?」
澤山默然片刻,道︰「我和她,是在夏州相識。」
夏州,果真是夏州。在竺薇記憶里,那是距鳶都路程遙遠的一座陌生小城鎮,是半夏的故里。
「初見半夏那年,她才七歲。跟了巫馬先生身後,給他抱了藥箱,到處隨他去給人治病。」澤山慢慢說了下去,回憶彼時幼弱的半夏,「旁人見她抱了藥箱吃力,欲待去相助,她卻側過身子避開,從來不說話。」
澤山語氣十分溫柔,目光似乎穿過無我之境,回到了年幼的半夏身畔,「據街坊鄰居說,她的師傅巫馬先生待她一直和氣,自己所會的,便一一教與她。直到後來,在半夏九歲那年,她的師母——即是巫馬先生的妻子突然患了病,眼楮失了明,十分受苦。之後三四年也不見有好轉,巫馬先生的脾氣漸漸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