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就里,身子一被制住便拼命地掙動起來。竺薇足下使力,浮出水面,嘴里吐出老大一口湖水,喘著氣叫道︰「還亂動還亂動!再動就把你按進水里!」
吼完之後,她驀地一靜,止住了掙動由他抱著。
竺薇是從她身後抱起,此時望不到她的神色,只覺懷里這具小小身軀在止不住地抖,不知是為這冰冷的湖水,還是為著別的什麼。
這戰栗感染了他,他只覺心怦怦亂跳,心下流竄著無數的疑竇,卻來不及一一問出。
抱住她的身子,慢慢朝著湖岸泅了過去。
「你這姑娘,就是不讓人省心。」竺薇喘息著上了湖岸,呼吸略定,方才問道︰「你是怎麼回事?不想活了嗎?」
她不搭腔,抿緊了嘴角掙動。
衣衫盡濕,肌膚隔了薄薄的衣物相貼。竺薇的臉皮微燙,抿緊了嘴唇偏不松手,「還掙什麼掙!若不是救起你,你現下早就做了溺死鬼。」
她充耳不聞,掙扎不休。
竺薇失力之下,兩人一道跌進了灌木叢里,一時狼狽不堪。
半夏一倒地,便屈身嘔出幾口水。竺薇瞧得不忍,伸手拍撫她的背。
良久之後見她漸漸平息,竺薇吁出一口長氣,「你這人,打從我頭一回見你,心里就起疑。你若不是瞎子,便是聾子,再不成就是一個心志不開的瘋子!」
她咳聲漸止,手背拭著嘴唇,仍是不抬頭。
竺薇松開手,坐到一旁,「倒是說來听听,你是中邪了還是撞鬼了?喊你也不听,怎麼就莫名其妙跳了湖?」
半夏沒有抬頭。
竺薇目光一動,落到了她身上,突地愣住。
她衣領都破了,露出了半邊的肩頭,頸上有兩道血淋淋的劃痕,耳下有青紫印跡,嘴唇上也多了被噬咬過的痕跡。
「這是怎麼回事?」竺薇瞧得心驚肉跳,「這是誰干的?」
她不吭聲,站起來就走。身子顫著,剛走出兩步腿一軟,重重跪到了地下。
「半夏!」竺薇回過神,從未有過這樣的氣急敗壞,全然失了風度,上前緊緊抱住了她。
第五章罪化(1)
是夜,幾個人連晚膳都不曾用過。
半夏被竺薇帶回去就半昏半醒的,身體燙得好似融蠟。
竺薇吩咐了溫泉山莊下人去尋大夫,可是周圍十幾里荒無人煙,又哪來的大夫?正牌大夫原是有一個的,如今病得神志不清的也是她。
竺薇守在半夏床畔來回踱步,面沉如水,道︰「諸青,去喊來船家,咱們這就打道回府。」
諸青不敢多言,只應承下來急忙去打點。
半夏正昏昏欲睡,竺薇慢慢走過去,低頭瞧了她半晌。
她狼狽得不能再狼狽,唇是腫的,頸子被抓破了,衣衫都被扯得幾不蔽體。竺薇屏住呼吸探出指尖,在觸到她嘴唇的那一刻,又如同觸電般縮回。
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竺薇隱約記起下午酒酣之時听到了些微動靜,心下一沉,轉身出房。
他出了房門,徑直去了竺蘭的榻房。
燈花微閃,八小姐竺蘭正伏在桌前托腮看書,見竺薇進了門,頭也不抬道︰「我已派人送了晚飯。半夏她吃了嗎?」
竺薇不語,慢慢靠近她。
竺蘭抬了眼,一迎上他如水般沉沉的面色,神色動了動,「七哥,你有話要說嗎?」
「你對半夏,做了什麼?」竺薇盯住這個妹子。
竺蘭先是不搭腔,臉頰處卻慢慢暈開兩朵病態的緋紅,過半晌才抿起嘴角笑了,「她對你告了狀?」
竺薇心里咯 一下。
半夏受那刺激,果真是——是因為竺蘭嗎?
這是為什麼?竺蘭是為了什麼?她不過身子弱脾氣壞,平素從不曾打罵丫頭,斷不會把人傷成這樣。
她對半夏……究竟做了什麼?
輕輕抽氣,竺薇把這疑慮問了出來。
竺蘭听後抿了嘴,嘴角彎成月牙兒般柔和的弧度,「我說七哥,這些書都是你送我的,自己卻從來都不看的吧。」
竺薇見她還在東扯西扯,一個發狠把她手里的書奪過來,丟到了地下。
竺蘭瞧著,又是微微一笑,「七哥,枉你虛長了這麼些年,那些個情啊愛的還是半竅不通。」她說著這些讓人听了臉紅耳熱的話,神色出奇柔和,近乎妖異的柔和,「這些年,你心里都沒存什麼人嗎?七哥,我且問你,你有沒有試過想著一個人,想著見她,見了她便想她留下來,只想和她處在一塊,只想和她親熱……這也是不對的嗎?」
竺薇怔怔瞧著這個妹子,這個——他從來就不懂的妹子。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竟是這般難以啟齒——這近乎妖異的情意,有關道德,不合倫理的情意。
「你對她……」竺薇開了口,喉嚨喑啞,不知如何接下去。
竺蘭也不曾接口,她輕輕地以指甲輕叩桌面,篤篤,篤篤篤——倒像是要把竺薇那未完的話給生生催將出來。
連夜趕回鳶都城內,依然是坐船而歸。夜間的船艙外是習習清風,抬頭只見皓月當空,除卻水聲只聞一片靜謐。
三更天,半夏躺在艙中,額上附了一塊浸了冷水的白手巾,是為著退卻她身上的高溫。竺蘭早就挨不住疲倦睡下了,人就臥在半夏身側,從背後里伸出了雙臂把半夏團團抱在懷里,睡夢中眉頭卻是舒展的。
她明知半夏病得十分之重,見了卻毫不憂心,甚至帶了三分詭異的喜色,趁半夏病無知無覺便把她緊緊擁到懷里,再不放手。
她那股異常的喜色讓竺薇望之心驚。
倒像是……倒像是期許著陪她殉死……
竺薇心下茫茫地縮緊。今日種種已讓他震驚難當,竺蘭平素里只是壞脾氣,她自小病弱,卻始終有求生意向的,絕不至……不至病態至此。
相較之下,半夏那睡容方是真正平和,只是唇上頸上的傷痕太過鮮明,襯得越發荏弱。
竺薇定定望著。
一方是他的小妹,另一方,卻是連日來讓他莫名揪心的人兒……此情此境,他不知如何尋到一個兩全的法子。
船在丑時泊了河岸,換坐馬車行回竺府。
那夜竺薇並沒有把病中的半夏送回福安堂,而是令諸青去請來了巫馬師傅,親自救治他的徒兒。
巫馬先生瞧了徒兒燒得起了療泡的嘴唇,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平平地說︰「只是受了風寒,並無大礙。」隨後開了方子便出了府,並無久留。
竺薇冷眼旁觀,顯見這對師徒關系極為疏離。
一團一團不解的謎浮上來糾纏不休,令他心神不寧,只恨不得把半夏搖醒了,親自問詢于她——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一並相依為命了十幾年的師傅,對她全然不見關護;而與她相識不過兩個多月的竺蘭,卻對她執念入骨,心神大變?
是夜,竺蘭來探望半夏。她對竺薇的疑慮眼神只作不見,只說是要半夏去她房里養息。
竺薇听了冷冷一笑,「你以為,她醒來後會樂于見到你?」
竺蘭手撫到半夏的面額上,半天不動。
她神色是奇異的柔和,嘴里喃喃說著什麼。
竺薇沒听清,也不想去听。他拂開竺蘭的手,把昏迷不醒的半夏抱了起來,送她去了離自己主屋不遠的客廂房安頓。
之後的時日,半夏身上的溫度時起時落。病情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
竺薇心急如焚,不得已再次把巫馬先生請來。
其答復卻與上次如出一轍。
如此過了將近半月有余。
這日半夏清醒了小片刻,竺府的丫鬟趁時煎了藥送來。
「藥方是先生配的?」半夏望著碗藥。
「是。巫馬先生剛剛又來過,七爺正送他回去。正是他診過了姑娘病癥,給配了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