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薇嗤笑一聲,他對畫像不感興趣,草草掠過,嘴里只道︰「都好,都好,索性全都娶了回來,竺家也不是養不起。」
「胡鬧!」都中意,即是都不不中意。竺自成拿這輕浮子弟無法,斂眉道︰「你又想怎的?」
竺薇斂了斂神色,「大哥,我和竺蘭年紀相仿,她都沒有嫁,我這個做哥哥的先行成了親,平白無故給她娶回個陌生嫂子,她心里又作何感想?」
「諢話!你們上面幾個哥哥早都成了親,陌生嫂子早就一個接一個地娶回了家,也沒見竺蘭怎樣。」
竺薇聞言,輕輕抿起嘴。心想那幾個嫂子,又有幾個跟竺蘭走得近的?她們又有誰曾待竺蘭如同親妹子般體己的?
竺自成則在一邊嘆氣。他自是瞧得出竺薇的想法。父母去世之時他還不到三十歲,一早挑起了偌大的家族生意。這些年顧得了生意顧不了家,兄弟幾個來往確是不比年少時那般親厚。
「大哥,我在想,總有一個兩全的法子。」竺薇慢慢道。
竺自成一怔,「什麼法子?」
「若要娶個自己中意的,又和竺蘭體己的,豈不更好?」竺薇悠悠笑,神色飄飄忽忽,像是停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竺自成瞧著他這神魂不屬的笑,心里慢慢了悟,「你……是有人選了吧?」
竺薇抿嘴笑,「八字還沒一撇呢。」避開長兄探究的目光,他轉了頭道︰「明天就該是竺蘭去玉璽山的時候了,我先去把賬目了結了,陪她去。」
說罷頭也不回,信步出門。
第四章色相(2)
城外玉璽山,青山不動,綠水環繞。
行水道,坐船溯流而上,便是山下渾然天成的溫泉之鄉,春瑞溫泉。
船是木制小舟,船家在船頭擺渡,諸青侍候酒水。
竺薇仰躺在船尾,蹺起了二郎腿,望著河兩岸那接天蔽日的綠色草木,手里拿了銀制的扁酒壺,時不時對嘴飲了下去。
船艙的簾子隨風微動,里面偶爾傳出低低的笑聲,那正是竺家八小姐竺蘭。
竺薇半醉半醒,迎風听著她那笑。想著她身畔作陪的那人兒,嘴角也浮出了一抹笑,仰面將壺里的酒一飲而盡。
大哥竺自成已回了撫安,今兒是竺薇帶竺蘭去沐溫泉的日子。醉著酒,賞風景,倒似是富家少爺的春末出游,心情便如這一汪輕風徐送的綠水,悠然蕩漾開來。
玉璽山愈行愈近,諸青去接了少爺手里的空酒壺,低低知會︰「七爺,就到了。」
玉璽山下的春瑞溫泉是鳶都城里頂出名的,其中兩處泉眼竺府常年包下,只為在每年的季末時分,給竺蘭小姐沐溫泉療病。沐溫泉這法子是由巫馬先生出的,這兩年竺家始終遵醫囑,沐完之後還須由大夫做針灸治療,雖不至于治完病除,倒確有去除寒疾之效的。
現下這些事便落到了半夏頭上。竺蘭此次出門連個丫頭都沒帶,她的本意便是只要半夏作陪。
由半夏扶她進了溫泉的廂房,竺蘭執意不允她走,說道︰「你上次輸了棋,說好了都听我的!」
半夏一呆,「之前……說好過?」
「之前,之前我若是說了,你會同意?」竺蘭膩著她吃吃笑,顯然是在耍無賴了。
半夏無奈,不去理她。
竺蘭站著說了這會兒話,也覺得倦了,喘著說︰「半夏,半夏,你且扶我一把。」
半夏只得過去扶她。
竺薇穿過長廊進去之時,瞧見的正是這一幕,兩個姑娘半偎在一起,真真有幾分姐妹情深的意味。他微微一笑,道︰「半夏,勞煩你了。」
半夏看了他一眼,不做聲。
竺蘭伸手輕輕一帶,扯著她的手腕朝溫泉廂間里走去。
半夏抽回手,平平道︰「我只送你進去。」
「……你若不在旁看著,本小姐若是暈倒在水里正好也省了麻煩,溺死算數。」竺蘭脾氣說變就變,冷下一張臉。
竺薇在外候著,本就有些不耐,听她講話百無禁忌,小姐脾氣隱隱又要發作,不由得出聲道︰「好了好了。半夏大夫,半夏大善人,咱們身邊連個姑娘家都沒有,您就好心幫一把吧。」
半夏拿這對兄妹莫可奈何,伸手扶住竺蘭,她卻使起了小性子,輕哼一聲推開她的手。
此處是春瑞溫泉一等一的廂房,木制的隔板雕紋鏤畫,又垂了淡彩色的紗制帳幔,里間水汽氤氳,拂得那彩紗款擺。女眷沐浴之地,異性守在外間都算作唐突了。只是竺薇來回送小妹沐溫泉早已由來已久,為防意外,從來都是親自相守。這會子竺薇已吩咐一旁的諸青備了酒,一邊飲酒,一邊等她們出來。
因下船之後只用過一點果月復的粥菜,之前途中又喝了不少的酒,此時竺薇略覺疲倦,酩酊感也悄悄襲上腦來,他伏到了石桌上昏昏欲睡。
「……這里濕氣重,半夏,你把外衣月兌了。要不然出門吹了冷風,可要受了風寒。」竺蘭的聲音飄飄忽忽傳出,「你搖頭做什麼,還怕我吃了你不成?」說罷吃吃低笑出來。
水聲泠泠,隨後又傳出半夏的低呼,似是「撲通」一聲栽進了水里。
竺薇酒酣耳熱,半夢半醒。听著那些許的動靜,意識清醒了幾分,欲待出聲,又懶懶地不想動彈。
那水聲還在響,似乎越來越大,隱約有人聲,卻壓得極低。
竺薇迷糊中一模鼻尖,睜眼看到一手的血。
呆了片刻,心想這又怎麼回事?前後才過了多久,竟是接連兩次鼻出血,可不是身體出了什麼毛病?
許是這廂房熱氣太重了吧……竺薇捂住了鼻子,悶聲喊了守在室外的諸青。
諸青一瞧之下吃了一驚,「七爺,你你……」
「別做聲。」竺薇定定神,囑咐道,「你且守在外面,待我去去就回。」
止了鼻血,酒也醒了幾分,竺薇索性也去沐了小半時辰的泉浴。
換過衣衫之後,就听到諸青在門外通報︰「少爺,山下客棧已備了晚膳。」
竺薇應著,心里記掛著那大夫和病人,拂拂衣襟出門去。
罷行過長廊,忽然遙見竺蘭那廂間里有一道青灰色影子掠過,不作停留,朝著游廊的盡頭疾沖過去。
竺薇看那人影眼熟,忍不住喊了一聲︰「……半夏?」
她不回應,只是披頭散發一路發足疾奔,腳下跌跌撞撞,好似失心瘋。
竺薇心猛地一跳,疾步追了過去。
半夏一路跑得迅疾,直直出了溫泉山莊,朝著莊外的小路直沖而去。竺薇不明狀況,直瞧得心驚肉跳,口中喊了她的名字,卻不聞她的應聲。好在他到底是男子,心里一個發急,出了莊門就追上了她,抬手就去扯她的發辮——
哪知她驀地一個反手,一記耳光直甩過來。
「啪」的一聲,竺薇震住,呆在當地。
半夏眼神幾近燒灼,喘息不定,立時轉身朝著前面疾奔。
「半夏!」竺薇幾乎是吼叫出聲。
眼見她仍不停步,只得再次追去。
轉過林間小路,那道青灰色的人影突地疾速下墜,緊接著「撲通」一聲水響,竟跌進了灌木叢掩映的一座小湖泊里。
竺薇及時煞步,震驚莫名。
她在湖面掙扎,衣衫盡濕,黑沉沉的發絲拂在水面,映著小小的慘白如鬼的一張面孔,瘦弱的身子慢慢下沉。
竺薇鞋帽都不及除下,當即躍下水面。
他自幼便熟知水性,只是懂得泅水卻未必懂得救人。湖水並不深,卻是冰涼沁骨,竺薇下水之後胡亂模索了一陣,終于從手底撈到一片衣角,揪緊了使力一拽——
輕飄飄一具身子浮了上來,竺薇呆了呆,將她攔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