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聞言,靜了好半晌。
她不去接藥,也不曾說喝,眼里明明滅滅。
「姑娘……」
見小丫鬟一臉為難,半夏終是接過了碗藥——手一傾,把藥汁潑去了地下。
「姑娘?」
抬頭迎上小丫頭驚訝的神色,半夏撐起身道︰「勞煩你去拿來紙筆。」
對著紙筆沉思半晌,半夏托著額頭,低頭慢慢開出了一張新的藥方。
小丫頭對醫藥一竅不通,只得先行知會了主子。
竺薇送得巫馬先生出府,听到知會便立時趕來,細細端詳著半夏的氣色問︰「……好些了嗎?」
半夏心不在焉地應一聲。
「之前的方子是你師傅親自開出的,有何不妥?」
半夏咳了一聲,平平道︰「他老糊涂了,弄錯也是有的。」
竺薇微訝,這話……倒好似是听她說過……
當日那老乞丐……
竺薇記起來,也就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自行配的神仙藥膏倒是頂管用的。」
半夏強自撐起身,把自己開的方子重又遞過去,「勞煩了。」
竺薇微微頷首。如此荏弱,他之前所有疑慮都卡在喉嚨里,只期望她先養好病再說。
吩咐下人去買來了藥材,去吩咐後廚里細細煎好,半夏服了下去。
說來也奇,隨後只過兩個時辰,她發了一場虛汗,體溫竟漸漸恢復如常。
小雙得了囑咐來看她,小心地伸手撫上她的額,頓時又驚又喜,「半夏,半夏你的醫術真是了得!」
半夏扯了扯嘴角。
這醫術,明明比她師傅巫馬要好上許多。小雙扶她坐起身,又伏到了榻邊,緊緊執住了她的手,「半夏,小姐她一直掛著你……你醫術這麼好,你一定能醫好小姐的病,是不是?」
半夏神色動了動。
「半夏,小雙求你留下來,留來醫好小姐的病,可好?」小雙低低說著,分外動情,「我記得,我記得你初識小姐不久,說是會盡力醫好她的,是不是?半夏姑娘還記得嗎?」
半夏茫然地望向軒窗,窗外青天白日,三個月前與竺蘭初識的種種,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竺八小姐生得多愁多病身,然而養在深閨人未識,猶是不知人間疾苦的純稚性子。偶有壞脾氣,心地卻明若鏡台。她渴望有人陪伴,卻從不出口,只拿一雙剔透的茶色眼眸望過來,眼里光影浮動,壓抑的友好、熱烈與渴望。
半夏自問心硬如鐵,彼時見了竺蘭,卻觸動于她那強烈的七情六欲與求生意念,一下心軟。
前後算來尚不足四個月頭,怎麼如今,竺蘭她就變得陌生起來?
是誰先招惹到誰,是誰先離不了誰,一切無法追究。
第五章罪化(2)
翌日。竺薇趕在晌午之前回了府。
竺自成來了書信,派他去鳶都海港監督一批絲運。他這幾日一方憂心半夏病情,一方掛住情緒起伏不定的小妹,如今又是職務在身,容不得一絲倦怠。
好在他專注起來便是事半倍功,干脆利落地結束完手頭之務,及時回府。
這幾日晴空萬里,清風朗朗,園里的花都急急盛放,入得園來只聞暗香浮動。竺薇之前本喝了酒——他原本也沒什麼飲酒的心情,只因酒量甚好,適量飲了半壺,權當是用作提神。
此時身上還帶了明顯的氣味,他走到蓮花池畔停了步,迎著清風散酒氣。那蓮花池里的水清可見底,寥寥幾條錦鯉悠然游動,竺薇隱隱看到自己倒影,烏發垂肩,衣袍微亂,眼光里閃爍著紛亂急切的神采。
是了,他想見到半夏。
想對她說,竺蘭只是寂寞,只想有人陪著。也許日日見著半夏,她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就慢慢散了。
所以想請半夏留下來。
想請她陪伴竺蘭,為她治好病……半夏是個好姑娘,曾見她為一名不文的老乞丐療傷,她有善心。又和竺蘭相交數月,定不會丟下她不理的。
竺薇獨處良久,費盡思量。
穿過長廓,剛走進開滿薔薇花的小路,就瞧到樹後有人遠遠走了過來。
院里多是些遮天蔽日的蒼盛老樹,樹影幢幢。那人影走動間無聲無息,青灰色人影好像要融在暗影之中。竺薇瞧著她病後荏弱不堪的身影,心越發柔軟,只默默瞅著。
「半夏!半夏姑娘,請留步!」
小雙自她的身後遠遠追了過去,氣喘吁吁地停到了她的面前,「你……你這就要走了?」
她點點頭,「病好了,不便留府叨擾。」
「這、這是什麼話?」小雙急得直跺腳,「七爺還沒回來,你若是這麼走了,倒讓我們做下人的怎麼交待?」
半夏停了停。
見她隱有松動之態,小雙急急補上一句︰「還有小姐……半夏這幾日臥病在床,她好幾次都去瞧你,你……你病好了還一直沒見她呢。」
半夏扯了扯嘴角,「……以後送藥的差事,要勞煩小雙了。」
小雙呆了呆,望著她那無波無瀾的神色,只覺心里發涼,「你……這是什麼話?半夏,你以後……不打算來府里了?」
半夏沒搭腔,顯是默認。
「這……這可怎麼跟小姐交待……」小雙臉色發白,抓住了半夏的袖角,「半夏你該知道的,小姐若是離了你,那可怎麼……怎麼……」
半夏慢慢推開她的手,「小雙,這世上沒誰離不了誰。」
小雙呆呆望著。這個相識了三個月有余半夏姑娘,此時此刻看來如斯陌生。
這世上有誰離不了誰?由她這平淡無味的聲音說出來,直听得人心也冷了三分。
小雙慢慢松了手,只覺心酸。又全然想不通這是為著什麼。為何自玉璽山沐溫泉之行歸來,她家小姐與半夏就步入了這樣的境地——小姐連脾氣不曾發,只似著了魔。半夏病重之時,她硬撐著孱弱之軀前去探視,也不曾喊醒她,只是怔怔守望。
半夏呢,有時候清醒過來,見了竺蘭也不做聲,平素里言談也極少再提及她。
竺蘭出身優越,不論是家人還是外面請來的醫者,無一不對她那陰陽怪氣的脾氣百般忍讓,卻不曾想,遇上了半夏這麼個心冷如鐵的硬釘子。
小雙覺得委屈莫名。可她平白無故又為何委屈?只不過是替小姐不值。
「半夏姑娘,你與小姐總算是相識一場,日後若是真不來了,那……」聲音漸漸低下去,小雙惶然道︰「此刻就算是去見見她,與她道個別,如何?」
「她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半夏側了側頭,眼神不帶半分神采,好似一潭風都吹不到的死水,「我若是見了她,又如何走得成。」
話已至此,也不打算多作糾纏。
她移步慢慢走了。
走過小路,抬頭迎上竺薇的身影,半夏先是一停,之後便微微欠身算作行禮,整個人便像抹不起眼的青灰色影子,慢慢地消失了身影。
小雙一步一步跟著,憋屈得直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一直跟到了竺薇身前,也忘了行禮。只是眼眶發熱瞅著半夏的身影,想喊她,又啞著喉嚨出不了聲。
倒是竺薇,伸手一扯,輕輕把她辮梢扯進了手里,低低道︰「小雙啊,你還跟過去做什麼?」
小雙立時停步,顫聲叫道︰「七爺……」
「你來竺府都好些年頭了,禮數全都忘了嗎?」竺薇淡淡地笑著,淡淡地道,「誰教你這麼留客的。」
小雙怔忡,模不清他的心思,只覺得此時的七爺……眼下有淺淺青痕,聲音都是喑啞的……
「倒顯得咱們是上趕著呢。」竺薇面上又浮起淡淡的嘲諷。隨手摘下一瓣緋色薔薇,慢慢揉碎了花瓣,望著自己的掌心輕輕道︰「竺蘭也是糊涂了,她若要什麼玩物,咱們兄弟幾個總歸會為她搜羅來。這會兒卻莫名其妙對一個姑娘家上了心……難不成就把那活人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