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薇活了一十七年,從不曾像今日這般傻眼。
餅了兩日,諸青出府一趟。
一直到近午時才趕回了竺府,見過竺薇稟報︰「七爺,小的已去街上瞧過那老乞丐……」
竺薇正在對付桌上堆積如山的賬目,聞言抬了頭,慢慢消化諸青帶回的消息。
被半夏重敷過藥的那老乞丐,是他吩咐諸青去看的。如今竺蘭的病都由那半夏親自診斷,藥也是由她親自煎了送過來,竺薇不得不旁敲一下她的醫術底細。
諸青把探得的狀況一一道來︰「那老乞丐的癤瘡已開始結疤,小的仔細問過,那老乞丐說半夏姑娘只去敷過那一次藥,瘡口卻早就不痛了。看樣子立時會痊愈。」
竺薇精神微微一振,不由得笑了,「呵,不知她配的那是什麼神仙藥膏,明個兒我也去討些回來。」
諸青笑道︰「小的也去福安堂瞧過,半夏姑娘正在搗弄藥草,手臂也早已無恙。」
竺薇嗯了一聲,「倒沒想到,一個小丫頭會接骨。」
只是接骨之痛就無法得知了。竺薇憶及彼時她煞白的一張面容,想必也是極力忍痛。難以想象,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家身受痛楚卻一聲不吭,待人待己全是一派的冷硬。
默默出神片刻,竺薇拿過桌上的茶盞,低頭呷了一口,「那馬車呢,可打探出來了?」
「回爺,小的昨個兒就去那街上打探過,听說那馬車主人是城南趙府的公子趙之相。」
趙府長公子趙之相,城里出了名的無賴一個,仗了家里有點銀兩鎮日駕了馬車招搖,除了吃喝嫖賭便是橫行霸道。竺薇合上茶盞,一聲冷笑,「倒教我猜中了,果真是那無賴!」
諸青見他隱有怒態,趕緊轉了話題︰「少爺,方才遇上了八小姐房里的管事,說是小姐正邀了半夏姑娘來府里賞花呢。」
竺薇回過神,心里一動,「她人來了?」
「人還沒到,只說是過了晌午就來。」
竺薇抿抿嘴,開顏便是一笑,「難得竺蘭有個體己人……你去吩咐廚子,就說城南駐雲樓的幾樣點心做得不錯,讓他們買些來送過去。」
「是。」
據下人說竺蘭近來氣色好了許多,想那半夏大夫也不無功勞。
這幾日春已將盡,園里的花草繁盛,暗香浮動,端得是賞花好時節。
竺薇許久不曾親自看望妹妹,她既然主動邀半夏賞花,心情想必是不錯的。他倒想去湊個熱鬧,瞧那醫者病人賞起花是怎生其樂融融的光景。
卻不想午時一過,撫安城那邊已傳來了大哥竺自成的書信。信上說城北的錢莊分號出了點漏子,派竺薇帶上府里兩名賬房先生,前去城北徹查。
竺薇不得不斂了心思。
提起竺家這鼎盛的家族生意,他便煩亂得七竅生煙。
竺家祖上無官無職,做的本是小小的船運生意。因鳶都城臨海,仗了這天時地利和竺家先生獨到的眼光,船運生意越做越大,到了竺薇父親那一代便成了城內首屈一指的商賈。長兄竺自成二十五歲那年便接手老父的位置做起絲綢生意,自產自運,到了第五個年頭,生意事業無一不是如日中天。
竺自成下面統共八個弟妹,最小的便是竺薇竺蘭這對孿生子。老七竺薇比大哥小了十五個年頭,因是竺老晚來得子,自小便被當寶似的寵著,慣出了不少公子哥的脾氣。竺家兩老相繼去世之後,祖上留下的這份事業便落到了竺自成頭上。他培養幾個弟弟分頭接手各司其職,連帶著這不學無術的竺薇在內,也嚴陣以待。
好在竺薇雖對人情處事全無興趣,卻天生有過目不忘的好本事。竺自成便打他十三歲開始培養他管理賬目,又請來兩名賬房先生作陪,即使幾個兄長都在外地管分號生意,家里這幾個錢莊絲行交由竺薇打理還算是可行的。
竺薇年十七歲,老大不情願地接了手,做起來尚算用心,只是年少心浮免不了生出厭倦。
第二章花異(1)
這天耐下心性查完了賬目,並無大礙。
竺薇放了心,打道回府之際路過駐雲樓,吩咐諸青上樓去買了兩壺梅子酒,心里還惦記著家中賞花的那兩位雅士。
一路沐了春風回府,竺薇下馬把韁繩交到諸青手里,由他牽了去馬廄。如往常一樣,也不待下人來侍候便優哉游哉入了院。
穿過自己院前的小路,不想一抬頭,看見有個小丫頭正站在他的書房前,抖抖索索地伏在窗前朝里張望,「時候……時候不早了,七爺他……他也快回來了,你尋到了嗎?」
竺薇停了步,不動聲色地退回到亭台之後。
遠遠瞧著那丫頭有些面生,尋思半晌才記起來,正是竺蘭房里喚作芸兒的小丫頭。她年紀尚小,還一團的孩子氣。平時竺蘭若是有事派人過來,定是派那個機靈的小雙,倒不知這丫頭跑來做什麼。
竺薇懶洋洋地倚到欄桿上,漫不經心地瞧好戲。
「上午听諸青說,七爺傍晚就得回來的,如今……」芸兒喃喃,焦急地來回踱步,「半夏,半夏姑娘,你可尋到了?」
竺薇一怔,信步走了過去,「怎麼,半夏姑娘人來了?」
如遭雷擊。那芸兒僵了半天方才回轉了頭,「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七七七——七爺!」
「問你話呢。」竺薇笑著扯了她的辮子一下,「你這丫頭,方才是跟誰講話?」
話音落地,就听里面傳來「咚」的一聲碎響。
芸兒直嚇得魂飛魄散,「半、半夏姑娘!」
竺薇不再理她,一個箭步沖進了自己書房。房里沒有掌燈,依稀看到了灰撲撲的小身影蹲在書櫃之後,低頭瞧著地上一堆碎瓷片,面帶愁容。
「半夏姑娘?」
竺薇慢慢踱了過去。
她面色一僵,慢吞吞地起了身,蒼白的面皮居然還象征性地紅了紅。
「……你傷好了?」竺薇目光落在她額角。
半夏過半晌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早好了。」
「那麼,」竺薇一笑,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動也不動地凝視她,「若是我沒記錯,咱家小姐可是請你來府里賞花的?」
她輕輕咳了一聲。
「姑娘呢,」竺薇似笑非笑,「倒不知,半夏姑娘眼下是來賞花還是做賊?」
半夏手附到嘴邊,又咳了一聲。
「嘖嘖,這自己做大夫的,咳來咳去又成何體統?」竺薇反斂了雙手,越瞧她越是生了逗弄之心,「你瞧,這花瓶都被你打碎了。半夏姑娘,你若是還不起,我現在就吩咐下人去告訴你師傅,就說你已賣身進了竺府來賠花瓶呢。」
一番胡扯,也不曉得她听進去了幾成。半夏最後咳了一聲,道︰「是你家小姐,要酒喝。」
竺薇眼珠一轉,明白了,「竺蘭要喝酒,所以你來我房里偷酒給她?」
「……」
難怪一進門就見她蹲在書櫃之後,原來竺蘭把他的藏酒處都告訴她了。竺薇忍俊不禁,「竺蘭若要酒,由下人來取就是了,你又何必跑來做賊?」
「七爺人不在,余威仍在,做下人的不敢私自來你房里。」半夏含含糊糊地說道,「這賊只好由我這外人來做。」
竺薇禁不住綻開了笑顏,「好吧,瞧你膽色過人,少爺我就賞面,把這新買的梅子酒賞與你。」
她扯了扯嘴角,接過了諸青遞來的酒壺。
諸青才進來不久,見她在房里也是十分訝然,又不便表露,匆匆去了臥房拿來家居衣物,又帶了洗漱物品,侍候竺薇更衣。
竺薇拿了濕巾試面,見半夏舉步要走,揚聲問道︰「還沒問你呢,半夏大夫,竺蘭那病,能飲得了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