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步,搖頭道︰「她不宜飲酒,偏生又說,賞花若是缺了酒,那興味就減了三分,取了酒去也不過擺個樣子罷了。」
竺薇頷首,哦了一聲。
由著諸青為自己褪去了外袍,他回頭見半夏已走到了門前,忍不住又問︰「對了半夏,你的手臂還痛嗎?」
這名字喚得無比自然,竺薇語中帶笑,又生生多了三分親昵。
好在這半夏心不在焉的,听了也無甚反應,頭也不回道︰「早就不痛了。」
竺薇見她執意要出門去,到底還是喊住了︰「你且留步。半夏,我跟你一並去找竺蘭。」
見她似是不解,竺薇悠悠道︰「不就是吃酒嘛,也不必擺個樣子,本少去陪個酒就是。」
半夏一怔,竺薇已吩咐外面的丫頭芸兒進來,「你去吩咐廚子,讓他們備好飯餐。跟你主子通報一聲,就說過會兒我陪半夏到她院里。」
芸兒忙不迭地去了。
竺薇公子換了行頭,仍是一襲淡緋色的立領袍子,下擺長可及地。他身量較高,體態風流,行走間好比凌波謫仙,風神俊異。
與他同行的人卻半分不懂欣賞,抱了一壺飄香的梅子酒,低了頭緊跟其後。
竺薇性子隨意,有心想轉頭逗她兩句,迎上她平平無味的一張臉,又壓住了滿心意興。
不過就是一個沉默乏味的小泵娘。
竺薇悠悠暗忖,想不到竺蘭卻有心,邀她賞花又吃酒。她對竺蘭倒也上心,丫頭都不敢去偷酒,她倒是親自去了……
穿過游廊,剛進了竺蘭的院子,卻見小雙匆匆地迎了出來,「七爺來了。」
竺薇應了一聲,止住想扯她辮子的手,笑道︰「你主子都等不及了?」
「小姐她……正在前面亭子里。」
棒了一座蓮花塘,是竺蘭園里的四角亭台,取名般若。
般若亭下一抹湖色人影,遠看好似入了畫,托腮倚欄,朝著這邊百無聊賴地望過來。
遠遠地只瞧見她一雙寶光流轉的眼眸。
竺薇一笑,嘴里扯著閑話︰「半夏,你莫非是有回春之術?竺蘭病了這許久,倒極少見她踏出屋子呢。」
半夏不做聲。
小雙訥訥道︰「七爺……」她面露為難,低頭道︰「小姐方才說了……此次吃酒賞花,只要半夏一人作陪。」
竺薇一怔。
「爺,這是小姐原話兒。」小雙頗為惴惴。
竺薇瞟一眼身旁半夏。
她面色瞧不出半分意外,似乎全在意料之中,低頭對他略一欠身,便朝著般若亭方向行去。
「為著區區一個外人,竺蘭連哥哥都不放在眼里了。」竺薇撇嘴笑,做出扼腕狀。
小雙見他並不動怒,松出一口氣。
竺薇一時不動,遠遠看著半夏踏進了般若亭里,竺蘭迎了過去。
青灰與湖色衣衫交錯,剎那間,兩道人影重疊。
前後不過一瞬,半夏後退一步,將那竺蘭恍恍推開。竺蘭似是低笑了一聲,同她相偕坐到了涼亭之下。
竺薇怔了半晌,幾乎疑心是錯覺。
竺薇被那二人勾起了酒興,又被拒之門外,懶懶地沒了精神。
想起下午回府之時在街上巧遇了友人聶元,听他提及了駐雲酒樓里的某些事宜,心里一動。
總歸也是閑著,何不去會他一會?
聶家與竺府多年世交,竺薇與聶三公子聶元也早就混得熟了。此次前去駐雲樓找到聶元所在的廂房,他身旁無酒友,倒是伴了兩名嬌美無比的紅粉知己。
見竺薇一進門,聶元便起身笑道︰「想不到你來得倒快。」
「那趙之相呢?」竺薇開門見山,懶懶笑道,「據說最近在駐雲樓開櫃坊里玩大發了,本少倒急著想去會會。」
「嘖嘖,不急這個,你且先坐下來陪為兄的喝上兩杯。」
「只兩杯,我還有正事。」竺薇爽然一笑,坐了下來。
聶元哈哈一笑,「賭錢也好算正事?待你竺大哥回了城,我且去問他一問。」
「不怕他抄家伙打你出府,那你便去。」竺薇抿起嘴。
聶元朗聲而笑,「且別提掃興事了,咱們先喝個痛快。」話罷,悄聲在身旁美人的耳側囑了幾句,順手推了她肩頭一把。那美人吃不住他這一推,巧笑著順勢倒在了竺薇肩上。
竺薇側頭一瞧,這美人著了淺天青色衫子,襯得膚白如雪,妝容輕描淡抹的,十分秀致。心里一動,仿佛有一抹極淺淡的青灰色影子浮在了眼前。
竺薇定定神,微笑著拈起那女孩的發梢,「你叫什麼名字?」
「回七爺,奴家小名阿嬌。」那阿嬌迎著他的笑,坐到了他身畔。
靠得近了,一團馨香撲面而來——
竺薇鼻頭一癢,一個煞風景的噴嚏聲起。
聶元直笑得要鑽到桌下去,「瞧瞧咱們竺薇公子,果真是雛兒,這噴嚏來得真真是不解風情!」
竺薇也不介懷,嘻嘻一笑,「先自罰一杯。」說罷抬了酒杯,一飲而盡。
第二章花異(2)
兩杯過後,相談甚歡。聶元眼見天色不早,怕誤了竺薇正事,便吩咐人收拾了酒席,帶竺薇去了二樓的正北廂房。
北廂房是駐雲酒樓附設的開櫃坊,正是城里頂受富家紈褲歡迎的賭場。
推門而入,房里面烏煙瘴氣,喧聲震天。座位當中坐了一名矮胖的少爺,穿金戴玉,面前桌上擺了幾綻金元寶,映得他面色閃閃,正是那財大氣粗的趙之相公子。
竺薇進了門,眼光誰也不瞧,懶懶笑道︰「听聞趙公子出手豪爽,特來陪公子小擲幾把。」
那趙之相抬了渾濁的醺醺醉眼,只見一身段高挑的少年公子倚在門邊,眉目清華,面質如玉。人雖瞧上去秀雅無比,挽衣袖的動作卻分外颯爽。
趙之相模不清他的來頭,哂笑,「你拿什麼來跟本少爺賭?」
「這位是竺府的七爺,竺薇公子。」聶元笑笑地隨竺薇進了門,打個招呼,兩人便徑自坐了下來。
竺薇似笑非笑,道︰「今個兒出門匆忙,手頭也沒帶銀兩。好在小賭怡情,倒也不必理會賭注多少。」他說著,慢慢動手解開了外衣。
眾人訝然不解。
竺薇外面只罩了一襲緋紅色長袍,解開了就是貼身的襦衣。襦衣是象牙色,裁剪極為熨帖。只見他從領口處揪下了兩枚碧綠紐扣,懶懶笑道︰「這兩顆翡翠扣子押注,趙公子看如何?」
趙之相听了他名頭,本有些發愣。竺家乃鳶都城內首富,他自是听過的,眼見竺薇把那兩枚綠盈盈的扣子送過來,燈光映得綠意盎然,那材質顯是頂上好的翡翠。
趙之相再笨也瞧出了這七公子有備而來,哼了一聲道︰「七爺親臨,在下哪能不賞面。敢問七爺,是想打牌還是擲骰子?」
「啊,打牌我是一竅不通,擲骰子好了。」竺薇取餅碗里的骰子打量片刻,遞回了趙之相手里,「三局兩勝,公子先請。」
趙之相生性嗜賭如命,打小便在這城里賭場混大,拿了三只骰子輕飄飄地一擲,一下便擲出了兩個六點。
周圍一班人馬立時上前叫好。
竺薇端坐不動,極專注地盯著他拿了骰子的右手。
趙之相被旁人馬屁拍得飄飄然,乘勝追擊,又是兩把擲出,這下卻是連擲兩只十八點。
眾目睽睽之下,望去一清二楚,這手法當真不摻假。殊不知這位趙大公子是在賭場里打滾模索了多少年才練就了這等絕技,四下里一片轟然叫好。
趙之相得意洋洋地把盛了骰子的碗推到竺薇面前,「七少爺請。」
竺薇面色不變,唯一雙眼眸出奇明亮,一笑說道︰「我輸了。」
趙之相一愣。
竺薇索性把里衣上的幾枚扣子都取了下來,平平地推到了他面前,「黃金有價玉無價,區區幾枚翡翠扣子,還望趙公子笑納。」話音落定,綻開一記如現光華的笑顏,「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