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駐雲樓的正門,遠遠望過那闌珊燈火,聶元回頭附到了竺薇耳際,「你可瞧得清了?」
「你道我那過目不忘的本事是唬人的嗎?」眉目隱有飛揚之態,竺薇笑道,「到底我還算竺家首席賬房先生,這等眼力若是沒有,大哥豈不早就踢我喝西北風去了。」
聶元朗聲而笑,放下心來,「那,你待幾時再來?」
竺薇回頭瞧了二樓窗口一眼,再回了身,滿身都是少年風發的意興,「且讓那爛賭鬼逍遙幾天,本少隨時就來拆他台子!」
「只願到時候,那豬頭別連褲子都輸了去。」聶元哈哈一笑,作揖別過。
竺薇上馬之前瞥一眼街旁停的那輛馬車,雕紋鏤畫,珠光寶氣,正是那日街上把半夏撞倒的馬車無疑。
撇嘴冷哼一聲,他扯了韁打馬回府。
已近亥時,離府越近,越能嗅到空氣里飄散的淡淡花香。
竺薇醺然而笑,想著府里那兩名賞花的雅士,這會子也不知散了沒有。
換了衣物沐浴包衣,已是二更天了。竺蘭房里的芸兒過來跟諸青打招呼︰「小姐說了,天色已晚,今個兒要半夏留在府里過夜。」
諸青通報了竺薇,竺薇想了想猶自掛心,「竺蘭有無飲酒?」
芸兒訥訥道︰「小姐不宜飲酒,倒是那半夏姑娘……」
「她怎麼了?」竺薇隱約猜到其可能性,不由得開顏一笑,「莫不是喝了個酩酊大醉?」
「是……是小姐硬要她喝的……」芸兒囁嚅。
「猜也是。」竺薇哼了一聲,竺蘭那丫頭自小聰明伶俐,脾性又任性妄為。那半夏瞧起來就呆怔怔的,哪里又是她的對手。「且去瞧瞧,咱們竺蘭把那半夏欺負成了什麼模樣,省得明個兒客人跑來怨懟。」
芸兒在前方提了燈,一路穿廊繞湖,竺薇向竺蘭的廂院行去。
花前月下,般若亭中。
遙遙就看到兩道人影。然而亭里不曾掌燈,依稀影影幢幢,瞧不真切。
竺薇怕出聲驚擾,只低聲囑咐身旁丫頭︰「你且回屋,備好了醒酒湯候著。」
「是。」
再踏出幾步,竺薇行得近了。透過面前花影搖曳,慢慢瞧清了花架下的兩道人影。
月光柔和,把亭里兩道影子拉得長長的。其中一個坐在石凳上,半倚著亭台闌桿,著一襲青灰色袍子。月光映得她身姿俊秀,不沾煙火。
另一道身影,則緊緊偎在她的身畔,連下巴都擱在她肩頭。
竺薇瞧了,仍是疑心錯覺,果真是竺蘭?!自小到大,她何曾待別人如此親近?
正自思忖,卻听她低低一串笑聲傳出。
竺薇許久不曾听這小妹開懷出聲,幾疑錯覺。
然而半夏肩頭那猶如小鳥依人的嬌嬌弱影,不是竺蘭又是誰。她長年出不了閨房一次,平日里下地走動都是氣喘吁吁,如今倚在旁人肩上,更顯得身如弱柳,楚楚堪憐。
「半夏,半夏,你若是再把這杯喝下去,我就放你走。」竺蘭輕輕笑著,端上了酒盅。
半夏接過了那一盅的酒,低頭嗅著酒香,「你……你是此間主人,說話可要算數。」
「我幾時說話不算數的?倒是你,沒良心,請你來你還推托了老半天。」
「罷喲。」半夏垂了眼,似笑非笑輕聲說,「你這大小姐的脾氣,誰人能吃得消。」
竺蘭吃吃笑了起來。她生得與孿生哥哥竺薇相似,下巴略尖,修眉俊目,令人望之屏息的一張臉。此時院里微風拂過,她氣喘吁吁吐息如蘭,那吃吃的笑聲拂在耳邊,倒讓人未踫著酒便已醉了。
半夏舉了杯,慢慢地抿了下去。
「半夏,半夏,這酒的滋味如何?」
半夏閑閑放下空杯,撫額之時已隱有醺然之態,「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試試。」慢慢重把酒盅斟滿。
竺蘭橫她一眼,「你自己是大夫,明知我喝不得酒,又何苦來氣我。」
半夏「呃」了一聲,倒像打了個酒嗝,半嘲弄半苦笑,「你自己也曉得這病需得息心休養,怎麼老是亂發脾氣?」
竺蘭神色動了動,再次膩到了她的肩上,「半夏,半夏,日後你若是常來看我,我便不發脾氣。」
半夏神色動了動,不接話頭,只揚臉慢慢把酒飲了下去。
竺薇待在不遠處瞧著,只覺得自己都是酒氣陣襲,神思恍惚。初時只見這兩個女孩家親昵異常,之後听了竺蘭那話不由得心軟——這竺蘭自小久病纏身,想想自家兄長都沒幾個受得了她那脾氣的,這半夏對她還算耐心,也無怪乎她待半夏不同。
只是,這兩個姑娘……似乎太親昵了些……
「半夏,半夏,你喝醉了嗎?」竺蘭搖一搖她的肩。她喊半夏那名字,總是一迭聲地低喚,十分的旖旎動听。微微喘著,她又湊過去問︰「這酒,這酒究竟是什麼滋味?半夏,半夏,你喝了這酒,臉上紅撲撲的,以往日好看了許多。」
半夏听了,抬手迷迷糊糊地撫臉,又伸出了細細手指,朝著酒杯里輕輕一探,沾了些許酒水的指尖便挑了起來,探進了竺蘭的嘴里。
這下不僅竺蘭呆住,連遙遙望著的竺薇也驚異。
那動作……那動作不經意到極處,幾近輕佻。
「你……嘗到滋味了?」她說著,笑意漫上眉梢,暈上臉頰,一股子撲面而來的活色生香。
明暗之處的兩人瞧得心神紛亂。
竺薇只覺胸口好比灼起了火,團團蔓延,一直燃到了五髒六腑,青煙徐徐地彌散開來。
像是鬼附身,他面紅耳熱轉身就走。忽覺鼻子里癢癢的,附手一模,觸到了一手的溫熱潮濕……
流鼻血了……
第三章斗狠(1)
幾日之後,日光清明,微風拂送。
眼看夏日將至,空氣里氤氳了團團的濕氣,悶悶地積聚了幾日,一近午時便是一場大雨澆了下來。
半夏把櫃里存放的醫書悉數取了出來,一一晾曬到榻上。今日有雨,不宜曬書。然而這些醫書早都染足了霉氣,眼看就要報廢了。
她伏在床上翻閱,挑揀著完好的書堆起來,生霉的便兜到一處準備丟棄。
師傅在外堂搗藥,鈍鈍的動靜傳過來,她凝神听著。
腳步聲響,師傅開門出去了。
半夏彎起身慢慢走到了外堂,遠遠看到師傅抱著藥箱消失在街頭的身影。她莫名地吁出一口氣,低頭看著缽臼里的藥末。
伸指拈出一點湊到鼻端嗅嗅,又翻動著放置一旁的藥草。她神色慢慢凝重,專注辨別。
餅半晌,她把那藥末悉數倒去了門外,雨水一沖便不見了蹤影,重又擇了幾樣藥草配置到一處,開始搗了起來。
她淡淡地想,巫馬,當年夏州城里遠近聞名的名醫巫馬,他……
究竟是老糊涂,還是——執迷不悟?
「這藥是師傅新配的。半夏,你不是想快些長大嗎,這藥喝下去就會長高呢……」
「這是治眼疾的,你看了那麼多醫書,眼楮都累壞了……」
「半夏頭發稀黃,不及鄰家阿圓的黑亮。這藥膏配了何首烏,吃了後頭發會好看許多……」
「這藥……」
無數記憶碎片在這雨天鋪天蓋地。那是糾結于噩夢里的聲音,低低的,溫和的,來自地府里的引誘……
「半夏!」
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斷思緒,半夏手里的藥末差一點灑到地下。
恍恍抬頭,看著鋪子門口走進來的人。
「半夏,你果然在。」眼燦如星,未語先笑。
眼前這個長身玉立,著了緋紅色的衫子的,是竺府里的竺薇公子。
半夏過半晌才反應過來,「……是竺蘭有事?」
「只她有事,我才來嗎?」竺薇望住她,眉目含笑。打量一下四周簡陋的擺設,遂又斂眉道︰「我說,你師傅給竺蘭看病已是近三個年頭了,藥材出價明明都貴得很——怎麼賺那麼多錢財,卻連鋪子都舍不得好好收整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