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方不絕還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為什麼最後仍是決定留下來不走。
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里的動靜,不听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罵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後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分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伙計們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板,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只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借口,最終仍是要去面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幣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于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于詛咒的無動于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只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歲將殞,那麼剩余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麼?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並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鋪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干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後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于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听過一些細碎拼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嘗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願、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麼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後,她可能面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後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嘆,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麼?!」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她討厭少夫人是一回事,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趕,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呵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里,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雲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後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團隆起,只露出一雙白玉果足。
「小蟬!」
他猛地掀起絲被,床上人兒雙眸緊閉的荏弱模樣,抽緊他的心,他幾乎以為她失去意識甚至是性命,嘶吼著要玲瓏速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繼續喚她。
「小蟬!小蟬——」該死的他!怎會和她用硬踫硬的爛方式來處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說道理,努力說服她、改變她,現在看看他將她變成了何種模樣……
銀貅睡得正甜,卻被雙頰上一掌一掌拍來的干擾給打破安寧,她從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來,視線仍迷迷蒙蒙,未能適應房里燭光,隱約看見這些天夢里唯一出現過的臉孔,一改夢中的冷漠厲顏,變得關懷、變得擔憂,他喊著一個不屬于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見她睜眼覷他,他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憐惜,放輕手掌力道,像在撫模珍稀之物。
可她不愛听他叫「小蟬」,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銀貅,銀貅。
「別喊我……」小蟬,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絕認為她在生氣,才會使性子說出這句話,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體無恙,只是虛弱了些。他松口氣,發覺自己掌心及額際一片汗濕。
他竟被她嚇出一身冷汗……
無奈隨著吁嘆而出。
「為了與我賭氣,忍受三日饑餓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些。」
銀貅還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復,听他說話,看他薄唇開合,卻沒听見內容,于是她沒回話,只是揉揉眼趕跑睡意,自軟枕寬榻上半起,身子軟綿綿的彷佛無力支撐,偎向他,由他負載她所有重量。方不絕被她貓兒般的撒嬌行徑弄胡涂了,她應該與他鬧脾氣,耍潑捶打他,或是冷臉相對,比誰先低頭認輸,而不是……柔若無骨地依向他,將他當軟胖抱枕在攬。
「餓不餓?」罷了,他輸了,軟化了,敗陣了,拚不過她拿自己身體安危當賭注的硬脾氣——他可以繼續與她硬踫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為難自己,餓著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雖然親事是順應母命而訂下,與其說是迎娶她,不如說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並未抱持著娶她進門之後便冷落她、錯待她的念頭,他發自內心視她為妻,唯一的妻,不保證一定會深深愛上她,卻絕不辜負她,迎進三妻四妾來惹她傷心。
這是他給予她的承諾,一個雖沒言明,卻在他心底立過誓的承諾。
「有點。」銀貅嬌憨憨的。無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過好幾頓金銀珠寶的進食時間,所幸,貔貅餓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絕聞言下榻,托盤早的菜著雖冷,還是能食,這個時辰,廚房灶火應該已熄,不需要再勞煩廚娘為熱一頓飯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親,在方家沒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當廚娘,每日,為應付奢侈豪豐的膳點而苦思變化,不許太過頻繁重復的菜色,總讓他娘及其余廚娘戰戰兢兢,每頓開灶都是一場戰斗,不僅早午晚三餐,大戶人家怪癖多,有時三更半夜亦會差人來拍打奴僕房,要娘親起床為他們煮食,只為了主子們突然想吃碗干貝粥或燴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