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冬季深夜,一連四次——大少爺、二少爺、老爺、三姨夫人,分別討了筍潑肉面、海鮮膾、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頂著寒冷夜風,在足以凍斃人的井邊挑水,忙著準備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為無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給喚起,繼續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為明白那種辛勞,他與他娘向來不去做為難下人的要求,他們方家是嘗過苦的,不是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冷飯冷菜只要能吃飽,他們也能扒得干干淨淨,不豪奢不浪費。
他端起白飯,胡亂夾了幾片魚肉和豆腐,回到她身邊,趁她混混沌沌之際,滿滿一口飯菜喂進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銀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後便皺著臉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豐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這才發覺並沒有她想象中難吃,尤其是滑女敕女敕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嚕一下便溜進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來的喂食變得順暢許多,銀貅沒再排斥咬下箸間夾來的人間食物,它們與寶礦在牙關咬破的感覺完全不同,毋須費上太大咬勁,只消細細嚼,便在嘴里化開,散發出新奇的氣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沒滋沒味的,越是咬著,便越來越甜……
「剛端來時熱騰騰的滋味比較好,你偏偏不吃,等飯菜都冷了,吃起來便差一些。」
「這樣算冷嗎?我以前吃的,比這些更冷。」金銀珠寶沒有溫度,她都吃得慣了,何況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飯菜,還將冷雞湯也喝個精光,這饞樣,哪像個挑嘴的任性嬌嬌女?
「你像現在這樣溫馴听話,不是很好嗎?」方不絕為她擦拭嘴角,像個寵愛女兒的爹親,充滿耐心地說著︰「性子太烈,渾身長滿了刺。與誰都不願嘗試相處,雖然短時間內你看似佔上風,日子一久,你會發現沒有人願意和你交好,逐漸受到孤立。你自己一個人,在方家該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那種刻意被遺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過嗎?」
萬一他避不過詛咒,這方家,容得了她嗎?
不要成為全方家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吶……
他的娘親,早已央托表弟李韻奉養照顧,方家的命運,應該不會拖累李家,他並不避諱談及他死後的諸多後事交代,人終難免一死,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他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當,即便他明日猝逝,眾人也不會手忙腳亂地失了頭緒,只是悲傷在所難免。
可關于她,他該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遺言哦,什麼我自己一個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嗎?」她不愛听,總覺得心里不舒坦,悶悶的。「你是不是擔心方家的詛咒,說你跨不過三十大關?」
「你也知道詛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傳許久,成為茶余飯後的一件趣聞……事不關己,任誰來說,都帶有一絲風涼。
她點頭。「听人說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沒能活多久,你心里,多少怨懟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懟,銀貅是不知曉啦,那亦非她該有的情緒,她看見方不絕的苦笑,那笑里好復雜,有大多太多的東西,她無法一一分辨。他笑著在跟她說「恐怕沒能活多久」,那是關于他的死期,為何還能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是很可怕嗎?他眸里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懼,倒比較神似擔憂……擔憂什麼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覷她,一臉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嗎?」她突然這麼問,問完,覺得自己好蠢,誰不怕呢?若有人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定也無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銀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與娶她有何干系?
人類講話的方式,有時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還想問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瓏在此時回來了,帶著一個渾身藥臭的老者,二話不說就湊上前來,險些燻昏了嗅覺極佳的她。
他們堅持要替她把脈,她卻是堅持不給人踫她,一陣抵抗勸說拉扯誘哄,她被方不絕攬進懷里,牢牢抱住不放開,右手讓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脈教人給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頭深鎖,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加上她的脈象與常人迥異,任憑大夫怎麼按,也沒能按著脈動,一張老臉又拉不下來.只能胡謅幾句「體寒身虛,開幾帖藥方子飲飲,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場插曲,讓銀貅沒能追問下去,一時之間也忘了,只記得要趕快將被大夫按過的右手給刷洗干淨。
第4章(1)
銀貅向來大而化之,很少有什麼事一掛在心上可以掛滿五天,現在倒好,她滿腦子打轉的,全是關于方家的詛咒——與其說是方家的,不如說是方不絕的。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一直打擾著她。她很努力想弄懂他的語意,以及他說話時,眸子里微微一黯的眼神。
她真的太好奇了,那勞什子詛咒究竟是真是假?方不絕真的只能活到三十嗎?
心口,被什麼扎了一下,銀貅試圖忽視它。
今天,她又從海棠院溜出來。
不為閑著無趣;不為想回貔貅窩去恢復獸形,自在睡場覺;不為哪里傳來甜香四溢的迷人寶氣,為的是弄清楚困擾自己好些天的問題。
她必須找人問問,理清縈繞心間的迷惑。
貝陳,一只事事都懂,縱橫仙界人間,看遍稀奇古怪世間事,雖有神獸之名,行徑卻毫無神獸之實,素行不良到被四靈除名,空缺由玄武補上,專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緣的妖艷狐神。
鮑的,卻美得連她都嫉妒。每回見他,都不得不懷疑起他的性別。
貝陳很美,一頭黑紅色長發及膝,猶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暈所紡織出來的輕軟絲綢。他很高,也很縴瘦,不是方不絕那類的魁梧粗獷,他多了好幾分細致無瑕。最美的並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隨時含帶笑意,微微彎眯;覷人時,墨紅瞳仁很是專注,右眼下的紅痣,恰恰好長在那兒,增添男人不該有的嬌嫵。
她找上了他。
「小銀,你野到哪里去了?哥哥以為你不見了,好擔心你。」勾陳對雌件生物總是異常溫柔,見是她來,立刻熱絡迎上,挽著她,並坐在鋪滿貂毛的溫玉椅上,又是遞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還貢獻他手腕上一條玉煉給她甜甜嘴。他輕撫她恢復銀亮的長發,像模只小兔兒一般。
她與他當然不是親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麼厲害,也生不出異種。他卻總愛哥哥長、哥哥短地自稱,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說出「哥哥」兩字,反倒故意微揚起尾音,听來像是略略輕笑之聲。
銀貅很喜歡勾陳的見識淵博,他知道許許多多她連想都沒想過的事兒,所以當她吃飽睡足無事可做的空閑時,她會來找勾陳听故事,要他說說新奇好玩的妙聞來滿足她,不過今天她沒有听故事的閑情逸致。
「勾陳勾陳,我有事要問你!」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吶。」怎麼不答反拋來這麼一句呢?
「你問的不重要!我的比較重要!」
「小惡霸。」貔貅都是這種極度自我的生物,他習慣了,銀貅不是「病情」最嚴重的一只。勾陳縱容地微笑道︰「問吧,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