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祝晶接著又說︰「我不能讓爹一輩子見不到我,他會受不了的。小春我不敢講,但恭彥一定能了解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只能見一個人的話,那只能是我爹;可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會思念……」當年在終南山時,恭彥說過︰死當長相思……如果在生時無法相見,那麼,她會把那份思念帶進永恆的時間中,一輩子都思念。
祝晶言語中不自覺的深情,使醫者瞪大眼眸,一時間沒察覺到自己突然紊亂起來的脈象,一口鮮血涌上喉頭時,他才趕緊喊道︰「針!祝兒,快——」體內沈寂許久的蠱無預警地發作了。
祝晶震驚地看著醫者高大的身軀倒下。「小舅舅!」
他趕緊去拿針,但仍然太遲了。
有了一次的前車之鑒,祝晶花過一段時間跟醫者學過穴位與粗淺的針術。他雖然照著醫囑先後在醫者身上扎針,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一次,不管她再怎麼下針,都無法喚回醫者的意識。醫者全身失去力量,宛若沒有生命的布偶。
祝晶飛奔離開客房,到處找人幫忙,但拂林之地的醫道皆被統治者掌握,少數民間醫者,幾乎不具備正統的醫術,更遑論懂得漢人醫理。
祝晶求助無門。入夜後,不得不返回旅店。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房里的景象卻教他瞠目不已,沖上前喝聲道︰「妳做什麼?」只見一名半果著身體、坐在同樣衣衫不整的醫者身上、頰膚緊貼著醫者臉龐的黑發女子緩緩抬起臉來,讓祝晶瞧見一張絕艷的容貌。那女子朱紅色的雙唇微微噙起,唇角沾染一縷鮮血,縴長手指依舊放在醫者赤果的胸前。
雖是血親,撞見這香艷場面的祝晶卻也覺得尷尬不已。他滿臉通紅地沖到床鋪前,拉開那名陌生女子,慌亂地將舅舅身上的衣物拉整好。
那女子倒也沒有反抗,順著祝晶的力道,躍下床鋪。
祝晶這才發現女子連鞋都沒穿,一對果足在刺繡精美的百褶裙襬下若隱若現。
「妳是誰?妳剛剛對我舅舅做了什麼?」忙著護衛舅舅的貞操,祝晶凶悍地發問,沒發覺自己用了華語。
女子輕笑,不答反問︰「妳就是他的『甥兒』嗎?」真好笑,這孩子分明是個小泵娘,就算穿著男裝,那天生的女兒氣還是藏不住的。
女子吐出的話教祝晶十分吃驚,因為她竟以華語響應,但她看起來不像漢人,以她身上的穿著,反倒像是個苗女。
遠在大陸西岸的拂菻,苗疆女子怎會不辭千里來到此地?祝晶蹙起眉,因為女子已來到他面前。她雪般的足踝上系著兩枚銀質鈴鐺,奇異的是,當她走路時,那鈴鐺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女子伸出玉指輕輕往祝晶額上一點、一按,笑容帶著妖氣。
祝晶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原該躺在床上的醫者突然將祝晶往後拉。
祝晶急回過頭。「小舅舅!」
醫者不知何時恢復了意識,神色冷冽地看著那苗女,以祝晶听不懂的苗語怒聲道︰「妳就是不放過我?」
女子嫣然一笑,以苗語回應︰「我為什麼該放過你?你偷了我的東西,而我說過,無論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見男人保護性地將小泵娘護在身邊,她眼中閃過淘氣,故意以小泵娘絕對听得懂的華語道︰「妳還在這里做什麼啊?小泵娘,妳只剩下七年可活呢,為何還在這不屬于妳的國家游蕩?」
祝晶聞言,心頭猛然揪緊。「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盡避早已知道這件事,但爹與舅舅從來不曾親口承認過有這一回事。這麼多年來,他也盡可能地假裝不知情,不想讓家人擔心。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當著他的面告訴他,他會早早死去。
「別听她胡說!妳會長命百歲的,祝兒!」醫者焦急地反駁。女子鳳目圓睜。
「睜眼說瞎話。盡避有高僧結印護持,可她——」
醫者怒聲喝止︰「阿鳳!」
女子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將呼之欲出的話吞回肚里。
祝晶茫然地來回看著女子與醫者,有點迷惘地問道︰「小舅舅,她在說什麼?什麼高僧護持?」
「可憐的小泵娘,她什麼都不知道嗎?」被醫者喚作「阿鳳」的苗女改以苗語道︰「你太殘忍了,阿蓮。」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醫者惱怒地道。以苗語。
兩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爾,語帶曖昧道︰「怎麼能不管,你體內可流著我的血呢,算來,你我也屬血親了——唉呀!不好——」忙著斗嘴,沒注意到小泵娘臉色都發白轉青了。
阿鳳箭步上前,攬住祝晶忽地向前軟倒的身子。
醫者驚呼︰「祝兒!」伸手向前,但已經太晚。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要吸氣,卻感覺無法呼吸他緊捉著阿鳳的手。
「舅……帶我……回…」祝晶突然喘不過氣來,他搗著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難道……他要死了嗎?雙眼圓睜地看著醫者,全身頓時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讓恭彥等不到人說好了的、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第八章寄情千里光
平康坊中設有三座官方核準設立的妓戶,其中一座叫做北里,是開元年間著名的風月之地。朝廷雖然禁止官員狎妓,但對于未有正式官職的新科進士是未加設限的;因此每當發榜時節來臨,平康坊中往往可見到才俊之士在此出入。
除了也經常來此娛樂的﹝昌商外,平時官員們若易服出游,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並未嚴加懲戒。畢竟當朝天子雅好音樂藝術,不但在宮中成立教坊,廣納民問杰出的音樂人才,甚至經常自度新聲,在梨園教唱,也無怪乎民問笙歌不絕了。
入夜後,長安城禁鼓斷人行,但北里依然燈火通明,熱鬧有如上元燈會時節,樂歌聲不斷從北里牆垣傳出,笑語聲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嘩中,有一線清絕孤冷的笛音隱隱透出天際。
不知是誰家玉笛,在此良辰中,顯得如此蕭瑟冷清。
坊中、牆後、院內、石桌前。月華如水,白衣青年橫笛輕吹,曲調名為「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這苦問的調子實在教人听不下去。」一直佇立一旁的紅裙女子道︰「今晚就到這里吧,年輕人,我今晚有貴客,要先走了。」
那白衣青年放下玉笛,眉目間有一股掃不去的輕愁。
他禮貌地站起身,送別道︰「請慢走。」」
紅裙女子頭也不回地離開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與青年作伴。他仰頭看著明月,不知這綿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遙遠的彼方嗎?
秋天夜里,風吹來,稍冷。獨坐片刻後,他重新將短笛湊近唇邊。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聲都透著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會不會等你歸來時,我已離開大唐,今生再也無法相見?
開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廣州進入大唐國土。
入秋後,長安春明門外的長樂驛站依舊船馬不絕。
舶才剛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邊租了一匹馬直奔務本坊國子監。
「我找井上恭彥,請幫忙通報一聲。」在四門學館附設的學院外,少片刻後,那人出來回報道︰「井上恭彥不在學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謝。」抱拳道謝後,少年匆忙離開,往水樂坊而去。他策馬極快,但因為騎術精良,因此盡避長安城的街道才因為剛下過雨而泥濘難行,馬兒依然如雷電般馳騁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