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稍後,他來到永樂坊呂校書的宅第前,大聲敲門。
「小春,妳在嗎?小春!」
屋里的小泵娘急忙來應門。「是誰啊?」好粗魯喔,敲門敲那麼用力!
小春拉開自家大門,瞪著門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時,卻發現少年有一雙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時間,腦袋竟反應不過來。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連小丫頭都不大認得他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畢竟都過了那麼多年了,連他都不大記得當時離開長安時的那個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輕易地被認出?
他轉身想把馬兒牽到後院,但一雙圓滾滾的手臂突然纏上來抱住他的腰。看來丫頭這幾年吃得不錯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軟肉,笑了。
「不是作夢吧!我不是在作夢吧!你……真的是你嗎?」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還要縴細的腰,擔心自己認錯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夢?
嘆了口氣,少年吟出兩韻當朝詩人賀知章的名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轉過身,因為小丫頭已經哭了。他不禁又笑了。
小春又哭又笑道︰「小……小鮑子,你在說什麼呀,你鬢發沒有變白啊!」
少年偷捏了一下小春的下巴。「那妳怎麼認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鮑子!小春緊緊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沒回家了!」她既驚又喜又怨又開懷地喊著。
祝晶模糊了雙眼,回擁小春。
「是該怪我,真抱歉……可是,丫頭,妳好像沒有比較瘦?」不是听說思念會使人消瘦的嗎?丫頭怎麼還比以前圓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為主子爺經常說他吃不下。如果飯菜剩很多,他看著,想到你不在,會難過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嘍,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緣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對不起,還是都怪我,我該早點回來的。」
「……小鮑子,你還會再離開嗎?」小春仍覺得像在夢中,有些擔憂地問。
祝晶淺淺笑道︰「不了,我到死都會留在你們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是夜,呂校書回到家中後,見到祝晶,他愣住。
「爹。」呂祝晶笑吟吟低喚。「怎麼了,你認不出祝兒了嗎?」
他先是一愣,而後認出了相貌與兒時大不相同的女兒。在女兒身上,他彷佛看見了死去妻子的身影,一時間,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問︰「祝兒,妳怎麼回來了?」
妻舅呢?不是說好,直到祝兒滿二十五歲前……祝晶錯將父親的驚愕當成驚喜,緊緊抱住案親,撒嬌道︰「是啊,我回來了。小舅舅帶我搭海舶,我們走海路,從拂菻一路航行到廣州,速度很快呢。」
呂校書回擁女兒,仍是一臉驚嚇。「那麼……妳舅舅呢?怎沒見到他?」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嗎?否則祝兒怎會提前回來?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說他還有事……」呂祝晶總算注意到父親表情的不尋常。她蹙眉問道︰「爹,怎麼了?你不高興我回來嗎?」
「啊,不……」呂頌寶志下心地看著祝晶。「妳一切都還好嗎?祝兒,爹只是擔心……」
祝晶彎起眉眼笑著。「我好得很。從今天起,爹不用再擔心了,我已經回來了。」
可呂頌寶並沒有因為這個承諾而放下心來。必定是出了事,否則祝兒不可能會在現在回家。仔仔細細地審視著女兒,驀地,他明白了。
是因為已經太遲了嗎?即使遠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緊緊相系著嗎?
彷佛明白父親眼中的憂慮,祝晶咧嘴笑道︰「別擔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讓祝兒這一輩子都開開心心的留在你身邊,好不?」
呂校書說不出話來,他連忙別開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濕潤,哽聲道︰「當、當然好啊,開開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極而泣了呢。」「可不是嗎?」
祝晶走上前,張開雙臂擁住案親微駝的背,輕聲安慰道︰「別擔心,爹,我會長命百歲的。」
呂校書也但願女兒長命百歲,可他知道,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祝兒必定是發病了,妻舅才會帶她回來。
如同當年妻子發病後,沒幾年就過世了一般……他顫抖地抱住女兒,心中充滿了失去的恐懼。天啊,該怎麼辦才好?
「你、你是……」膚色被驕陽炙得黝黑的劉次君一見到呂祝晶,就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七年了。呂祝晶走這一趟西域,來回足足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劉次君記性不差,可他老記著七年前的呂祝晶,而非眼前一貴肌縴細、女孩氣很重,活月兌月兌像是個男裝儷人的呂祝晶!他、他…是男還是女?
祝晶抿嘴一笑,將手上一壇打西域帶回的葡萄酒拋向高大壯碩的金吾衛。
「大哥,不認得小弟了?」劉次君反射性地接住那壇酒,仍然一臉受到驚嚇的模樣。提著美酒,酒香從封口逸出,想來滋味極為醇美。可他只管瞪著呂祝晶,想仔細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劉次君過去慣見的那種笑法——在粉色的唇瓣如花兒綻放前,彎彎的眼角已經先透出幾許笑意。
嗯……這是什麼形容啊,他怎麼會覺得祝晶「小弟」的嘴唇很像一朵春天的花?他劉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漢啊。
不過……他到底是男是女?
劉次君眼中的錯愕,看在呂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種解讀,笑笑地道︰「別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個認不出來的人。」以為只是太久不見,一時認不出自己。
回到長安不過四天,這幾天,呂祝晶陸續見到了不少朋友。
包括爹、小春,以及玄防、吉備真備等人,都為他相貌的改變錯愕不已。
他真的變了很多,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不能怪朋友們認不出他呀。
嘆了口氣,呂祝晶安慰自己︰離開長安時,他還年幼。本來,人長大後,相貌多少會有一點改變的。可當親友們見到他,並且全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時,祝晶還是免不了有一點點失望;畢竟,他都毫無困難的認出了長大了些的小春、白發多了幾根的爹、頭頂還是光光的玄防、下巴依然很方正的吉備,甚至是被驕陽曬成了黑炭的次君大哥……可瞧瞧,他們是怎麼反應的!真不夠意思。
祝晶沒有想到,也許這些人之所以感到錯愕,是因為他較幼年時多了幾分女孩子氣。他只一味地認為,是因為自己相貌多少改變了些,又很久沒見面了,大家才會認不出他。
盡避穿著翻領交襟的男性胡服裝束,頭上簡單梳成的髻也被渾月兌帽給遮住,但屬于女子的柔美身形,比男子更為縴細的骨架,以及與粗獷北方男子截然不同的細致肌膚,都隱隱泄露出呂祝晶的真實性別。
這些特質倘若是在九歲的呂祝晶身上顯現,也許還男女莫辨。
但站在眼前的,可不再是個九歲孩童,而是個十九歲的美少年啊。
開元盛世,社會風氣開放,打從太平公主首開先例後,許多女子也開始穿著男裝,甚至引為風尚,因此祝晶穿男裝,不但並不顯得怪異,還頗為適合。
可劉次君還是很受驚嚇地瞪著呂祝晶,懷疑他到底是男還是女。看得呂祝晶終于察覺了些許不對勁,他訕訕問道︰「大哥,你還真看傻了啊?」劉次君死命點頭。「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