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骨的裝飾,有葡萄紋的,有獸紋的、有花草圖紋的。在長安,像這樣的鏡子因為得透過西域商人千里跋涉運來,價格可不便宜,起碼不是呂家負擔得起的。
「這價格…不低吧?」他以拂菻語問道。
「如果你中意的話,可以算便宜一點給你喔。」那有著一頭金色卷發的小販殷切的招呼著。
拂菻遠在大陸西岸,少有東方人拜訪,多數順著絲路遠道而來的商人,都會帶走大量的鏡子。這名黑發黑眸的東方少年,在當地的拂菻人當中,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不少人以為他是腰纏萬貫的遠東商人。
少年模了模袖袋里幾枚流通在西亞與拂菻一帶的索利都斯銀幣,不作聲色地拿起一面飾有葡萄紋的鏡,在手上把玩著,並不詢問價錢。
他已經很久沒照過鏡子了,不知道這六年來,旅途的風霜是否染上了他的面容?翻過鏡子光可鑒人的那一面,一張東方面孔映現在光亮的銅黃鏡面上。
他大吃一驚,手不禁松開,差一點把鏡子摔在地上。
虧小販慌忙接住掉落的鏡子,抱怨了幾聲。「年輕人,你小心點啊。少年忙不迭道歉,又捧起那面鏡子,遲疑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這是……我嗎?」他低喃著自己國家的語言。
小販沒听懂,只見祝晶一手捧著鏡子,一手撫上自己的臉,喃喃又道︰「這是我————……怎麼……變了這麼多……」
小販見他舉止怪異、失魂落魄,連忙搶回鏡子,不再試圖做他的生意,手里則比劃著特殊手勢,如同在長安宣揚景教教義的波斯僧一般,喃
喃念著耶穌之名。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是低頭走回城內落腳處,等出門去找草藥的舅舅回來。一個月前,康大叔帶著商隊回長安去了,但小舅舅說還想停留一陣子,拒絕了康大叔繼續同行的提議。
他雖然想跟著回去,但舅舅承諾,再過一陣子就會帶他回家;沒奈何,只好答應,以為只是晚一步回到家鄉。
祝晶不知道醫者心中另有打算。
因此當康大叔提議要幫他帶信回長安時,他笑著婉拒了。
這幾年下來,他寫的信可不算少,與其請人送信回家,見信不見人,還不如早早歸鄉呢。
如今時節已是三月暮春,但拂菻都城位于大陸西海沿岸,氣候十分潮濕悶熱。
下榻處是一幢樓房,迎面吹來帶著咸味的海風。
小樓築在小山坡上、從二樓望去,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和停泊在港邊的船只。
這里便是絲綢之路的終點。
這輩子,他沒想過自己真到得了這麼遙遠的地方。
拂菻真的與長安相距只有兩千里嗎?為何感覺上,他的長安卻距此至少千萬里?他不曾如此想念自己的家鄉。
他想回家。絲路很有趣,可是他想家了。算算日子,他離開家多久了?五年還六年?啊,原本沒有察覺到日子過得這麼快的,怎麼轉眼間,他都十八歲了呀!這一生,他還剩下多少日子可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話……
房門被打開來的同時,提著各式各樣西方草藥的男人出聲喊了站在窗前的少年。「祝兒,快來看看,拂秣的草藥真是特別——」
終于發現少年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醫者放下藥籃,來到窗邊。
「怎麼了,祝兒?」
呂祝晶肩膀一顫,悶聲道︰「小舅舅,你怎麼不告訴我?」
版訴什麼?難道祝兒發現他帶她來西域的目的了?
醫者心黑驚,不敢大意地看著甥女。
啊,別慌,他提醒自己,勉強笑問︰「告訴妳什麼事啊,祝兒?」
祝晶掩著臉道︰「你明明有很多機會跟我說的,可你都沒講,直到今天我才赫然發現!」他突然深吸一口氣,像是大受打擊。
醫者連忙按住祝晶的肩膀,有些焦急地道︰「妳听我講,祝兒——」
「我不想听!」祝晶難得發起孩子脾氣。他霍地離開窗邊,小臉因氣惱而脹紅。「你該告訴我的,你天天看著我,應該早就知道,我——」
丙然是被察覺了嗎?知道他帶她走這一趟絲路的真正原因……醫者心虛地看著祝晶,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個清楚。「妳听我解釋,祝兒,還記得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的事嗎?」
祝晶點頭。「記得。可是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連?」他揪住醫者的衣襟,仰著臉,飛快地道︰「看看我,小舅舅,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我的相貌改變了那麼多?」
「呃?」醫者錯愕地瞪著祝晶。
祝晶惱道︰「我今天照了鏡子才發現的,我跟以前長得不大一樣了!」
記得他以前臉比較圓、頭比較大、手腳也比較短……他不常照鏡子,因此當今天從鏡中清楚看見十八歲的自己時,他差一點認不出來!
醫者听著祝晶敘述稍早在街上照鏡子的事。
听完祝晶憤慨的敘述,他差點失笑。
祝晶見他笑了,忍不住又生氣起來。
「笑!小舅舅,你還笑!你怎麼都沒告訴我,我變了這麼多!我這樣子……」氣急地跺起腳。
「如果我回到長安,沒有人會認得我的!我該早點回去的……說不定還不會改變那麼多!一定是因為吃了太多羊女乃酪和扁豆子的關系。听說吃多了這些西域的食物,會長得像西域的人……可是,女乃酪還真是好吃極了……」祝晶最後這句話,讓醫者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惹得祝晶火大不已。
醫者愛憐地看著祝晶青春姣好的面容道︰「傻祝兒,那跟妳吃了什麼沒有太大的關系……只是妳沒說,我也真沒注意到,妳已經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記得嗎?我可是天天看著妳的呀,妳一天天逐漸改變,我就一天天習慣了妳的改變,所以根本也沒有發現,原來,妳長大了。」他欣慰又哀傷地看著甥女。
欣慰,是因為祝兒的平安健康。然而這小丫頭的蛻變,原本該讓她爹親眼看見的。他不禁想,為了讓祝兒長命百歲……是否也犧牲了其它同樣重要的東西?
呂祝晶畢竟是明理的。她知道舅舅說的沒錯。朝夕相處的人,總是比較不容易注意到逐漸發生的改變。
可他已經離開長安那麼久了,爹、小春、恭彥……還有其它朋友們,已經許多年沒看見他了呀!再不回家去,會不會所有他想念的人都忘記他了呢?
思及此,祝晶頹喪地嘆了口氣。「我好想回家……小舅舅,我們回家去吧。」他低著頭,沒看見醫者眼中的憂愁。
「祝兒,問妳個問題。倘若……遠離親友可以換來長一點的壽命,與留在親友身邊,生命卻如同曇花一現,夜開曉落,妳會怎麼選?」
祝晶沒有懷疑這問題背後的用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必選擇。」
他毫不猶豫地說︰「即使我這輩子注定要早死,我也要在有限而短暫的生命里,待在我最愛的人們身邊。我早想過了,小舅舅……」
她眼神轉柔。「別替我煩惱。要是我真只能活到二十五,那就讓我每一天每一刻都開懷地過日子吧。我想回家,我好想爹、想小春、想恭彥。」
醫者必須很堅定地守著自己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同意祝晶的提議,帶她回家。「假設,這些人當中妳只能見一個,妳選誰?」
祝晶愣住,不明白為何小舅舅一直問他一些奇怪的選擇問題。
「妳爹、小春、恭彥,妳選誰?」醫者追著又問。
祝晶只好回答︰「爹。」
聞言,醫者松了一口氣。很高興祝兒不是選擇井上恭彥。也許她畢竟還年輕,未曾真正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