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配合地說︰「既然是個笨丫頭,也罷,還是留在你那邊就好了。不過……隱秀啊,下回出門別把她帶在身邊,免得被人瞧見了,還以為你身邊專出笨手腳的僕人哩。」
隱秀的表情看不出半點情緒。「我知道了,多謝皇兄提醒。」
看來以後不能帶福氣出門了。放她在他身邊,久了一定會引來他人的注意,屆時會害了她的。今夜他運氣好,踫上的是太子,改日若遇見老四或老十或是其他人呢?思及此,他心一沉。
太子原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他目光一轉,瞥到人潮後方的一抹身影,拉下臉苦笑道︰「我的煞星來了,不能多聊,得走了。今晚既然出來了,沒道理不玩個通宵。一年里,像這樣被允許公然玩樂的日子可不多,後會有期了,七皇弟。」
隱秀沒有回頭去看太子口中的「煞星」是誰,只拱手道︰「隱秀且祝皇兄步步高升、事事如意。」
太子揮揮手,也道︰「恭賀新禧。別說你見過我呀。」快溜方為上策,轉身混進人群之中。
埃氣還來不及和隱秀說話,另一名男子便出現在眼前。她趕緊低下頭,因為此人正是正牌的翰林學士黃梨江。她曾經錯認過他。
只見黃梨江穿著一襲民間男子常服,束發凌亂地從人群中走來。
見了隱秀,他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但並未多說什麼,只拱手道︰「御街上,恕梨江不多禮。」他想七皇子既然微服出游,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他的身分。然而他剛剛遠遠地便瞧見七皇子站在這里與什麼人說著話,必定是宮里的舊識。
因此他問︰「請問我在找的那個人……」
隱秀點頭回應,伸手指向太子先前消失的方向。「往那兒去了。」全然沒有想替太子隱瞞行蹤的意思。黃梨江這東宮屬官立場十分艱辛是有目共睹的,他不想為難他。
「多謝。」黃梨江再度拱手為禮。「失禮了,梨江先告退。」說完,便匆匆往同一個方向追去。
待四周恢復平靜——一貫的人聲鼎沸——隱秀才回過頭,專注看著福氣。
她正想開口,但他搖頭,示意她別說話,隨後帶著她轉往人潮較少的攤貨區,買了兩只應景的皮制面具。
「戴上。」他說,遞給她其中一個雲紋面具,自己則戴上另一個繪制著凶猛饕餮紋的面具。戴上面具,遮住了臉,就不用擔心被人看見了。
埃氣好多話悶在心里,一戴上面具,便月兌口道︰「我不笨。」
隱秀就知道她會不滿他先前貶低她的那席話。
正待解釋,她卻搖頭道︰「你不用解釋,我其實懂。」
「妳懂?」饕餮面具下,目光如星。
「我懂。」福氣點頭。「你想保護我,害怕別人會因為你的緣故來傷害我,甚至是透過我的存在來傷害你。這些事情,我不是不了解。可也正因為這樣,我很擔心……」宮廷事是如此地復雜,有時她懷疑她是否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她果然懂。
隱秀目光如星地看著福氣,有點訝異她比他想象中更能洞悉宮廷中那復雜的一面。他很訝異平時手腳並不怎麼俐落的福氣,有時心思卻異常地聰慧,她往往不經意地便直接說中他的心思。
「隱秀,我擔心……」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妳不用擔心。」他將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里。「那種事,由我來操心就可以了。」
「可是……」她會擔心他。「我不想變成你的弱點。」如果跟隱秀當朋友會為他帶來麻煩,那麼她會考慮離開。
他低笑出聲。「妳不是我的弱點。」他很清楚地道。福氣不是他的弱點,他既不打算娶她為妃,也不打算改變兩人的關系,那麼她就沒有理由成為他的弱點。他會極力確保這件事永不改變。
不想討論這個敏感的話題,他故伎重施,開始顧左右而言它。「妳剛真听挽歌听到哭了?」
埃氣嘆了口氣,不是下明白他想改變話題的用心。「我才不是個愛哭的丫頭。」
他揉揉她的發。「妳不愛哭?不,我不這麼認為。」
「是那個歌者將挽歌唱得感人肺腑,可惜你沒有听到。」福氣反駁。她才不愛哭,她只是偶爾哭一下而已。那樣不算愛哭啦,她有很努力堅強一些的呀。
隱秀只是微笑地說︰「那才好。我不愛听挽歌,那是送葬的曲子,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輩子不想听見挽歌——這樣吧,如果我比妳早死,妳到我墳上給我唱首挽歌,是妳唱的我就听——」
「別胡說!」福氣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徹底嚇到了。「我不給你唱挽歌!我不唱!」
隱秀感受得到她語氣里透露出來的驚惶。他的死……嚇到她了?
才松開手,她便孩子氣地撲抱住他的柳腰,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瞧瞧,是誰剛剛說她不愛哭的?
隱秀素來不愛被人踫觸,然而他卻不想推開她。
月上中天,燈火如畫。
旁人的感受與他無關,他只想珍惜眼前這樣微薄的溫暖。
埃氣的擁抱好暖。
她的眼淚沾在他的襟口。衣衫下,他的心也是暖的。
特別是在這樣的冬日雪夜里,他怎能不貪戀如此短暫卻溫暖的踫觸?
她怎會是他的弱點?
一個小爆女呵,他從來沒料到,她會成為他的心繼續跳動的理由。
若不是有她,他早已厭倦了宮廷里的生活。
七歲那年,他早慧外顯,震驚宮廷,母親受他牽累,那杯摻了劇毒的茶,原本該是他要飲下的。自那時起,蘆芳便不肯原諒他。
夏暉宮成為他祭吊母親芳魂的墳冢。
他是一個守墳人。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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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里的茶蘼花開始凋零的時候,宮人們也將身上的粉色春衣收起,換上了柳色的夏衫。
在四季分明的天朝里,春花、夏木、秋月、冬雪的變化使這盛世之人,對季節的遞嬗感受相當深刻。
然而宮廷里,各色奇花爭放,使得季節之感稍稍減弱,長年深居後宮的皇族女眷,往往是在勤快的宮人們開始換上新一季的宮服後,才驚覺時光荏苒。
那日雲蘆宮里,公主正在午憩。宮殿內外,宮女們紛紛為即將來臨的夏季做度夏的準備。在內務府發出公告後,她們開始換季,面露微笑地穿上這質地上佳且輕軟無比的夏服。
當福氣將去年的夏衫從箱籠里拿出來不久,其他正忙碌著的宮女就听見她低呼起來。循聲一看,才知道——
「唉呀,福氣長高了。」春蕊拿著福氣去年的夏服衣長在她身上比對著,發現足足短了好幾吋。
其他宮女紛紛欣羨地道︰「妹子還有向上增長的空間,真好。不像我們,都開始煩惱往橫向增肥了呢。」她們之中以福氣年紀最小,入宮時才十三歲,兩年匆匆流逝,才一眨眼,女孩長成了少女,當年入宮時發放的夏服已經不合穿了。
「真的呢!」福氣拿著那套夏衫,在自個兒身上比劃良久。她已經許久沒照過鏡子,因此沒有注意到自己外貌上的變化。
依天朝儀制,女子下裳長度若遮不住腳踝,是相當失禮的事。在講究禮儀的宮廷里,福氣已不能再穿去年過短的舊衣裳。
最後是春雪拿出她以前的舊裳,修改後讓福氣換上。
換上夏眼的福氣拿起掃帚,將宮里宮外打掃得一塵不染。
春末夏初,日光融融,一只金色的蜻蜒停在她的掃帚上,日子好像好跟著停住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