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您真的是神醫!」他大喊,笑淚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輕人一眼,「甭抬舉了,我只是用對方法,且對癥下藥而已。真正值得欽佩的,該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頰仍是削瘦,但氣色已恢復泰半的婦人。「這滿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個兒的意志力撐持過來,只怕饒是仙丹妙藥,也派不上用場。」
聞言,朱大娘飽嚐風霜的臉孔,展開淺淺笑容。
「我怎麼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兩個兒子,「想等崽子們成家……想抱孫呢……哪舍得死?說什麼也要拚命……忍著不死啊……」母性的光輝,顯露無遺。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涕淚縱橫。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頭泛過一陣酸楚。
忍著……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時,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讓人寧可一死以求解月兌,而這個婦人卻為了記掛孩子,鼓起勇氣一路咬牙捱下,那該是多深重的牽掛、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著苦痛的病體,一步步走過那滿布折騰的荊棘路?
「你是個偉大的母親。」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羨。縱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這類高尚的情感,是個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攏上房門,留給這一家三口團聚的空間。
懷著些許落寞,才轉身,陡見光線明亮的小廳內,不請自來的鄭詩元正同芸生背對著他,有說有笑,儼然是另一幅他不該介入的美好畫面。
身後,是他未曾有過的真摯親情;眼前,是不屬於他的甜蜜愛情。
難以言喻的孤冷惆悵,似一場提早降臨的冰雪,蓋滿心谷,讓一切都結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麼也看不見,也什麼都沒有。
跋前疐後的困頓中,他獨自心寒,曾經以為擁有卻又失去後襲來的寂寥,遠比從前所習慣的,猶要強烈上千百倍。
只覺得,好孤獨……
第七章
短檠上燈光通亮,窗外殘月半掛。
趴伏在小廳桌上淺眠了一會兒,杜冥生僵直的身子驀地一顫,赫然睜眼!他驚動了旁邊的嬌人兒,俏容上凝懸著一抹濃濃擔憂,柔聲探問。
「冥生哥哥,你還好嗎?」他似乎做了惡夢。
除舒一口氣,杜冥生輕輕揉開緊皺得酸疼的眉心,乍然驚覺夢中的水霧竟竄出夢境,無意薰染上了他的雙眸……他眨了幾下,將之抹去,厭惡起方才那場害他身心沉重的夢魘。
多年來拚命埋藏心底深處不願憶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鮮活地蘇醒過來,甚至探入夢境,一再要他窺見、重溫那段淒冷歲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點歇了?」搭著他的肩頭,芸生著實不舍映入眼中的疲態。「為了朱大娘的病,你這陣子真是忙夠了。白天整理家務、治療大娘,晚上只倚在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藥、又是探視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個月的夜晚枕邊無人,她可也不好受。
還好,朱大娘復原情況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輛車,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臨走前,冥生哥哥還塞給朱平一張三百兩的銀票,要他做到侍奉母親、成家生子、振興家業這三件事,作為此次治療他母親的診金。那年輕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後,又是數記響頭磕送,連番道謝離去。
目送著遠去的馬車,她感動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塊兒送行的男子,卻愕見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助人當為快樂之本,為何他臉上不見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悵惘?
近來,他總郁郁不樂,話突然少得幾乎沒有,不知究竟介懷著什麼?問了幾次,他全沉默以對,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讓表面一切看來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著額,俊顏半掩,男子不動不語。
杏目一黯,她移開了手,縮回不被接受的關心,快快重拾起剛擱下的繡框,一針一線,為自繪在天藍色絹面上的圖樣仔細著色。
「你在繡什麼?」瘖?的沉音忽吐一問。
「這個?我在繡錢袋,要送給鄭公子當謝禮的。」小女子答道,漾著笑波的晶瞳專注在手上。「他之前救過我,還破費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我想,至少該回送一樣給他才對。雖然只是一只錢袋,但我想鄭公子應該不會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幫忙,總算把固執的朱平給催來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說什麼也該表示一點謝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繡框,紅艷的花、鮮綠的葉已經繡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
「你們最近來往得很頻繁。」這些日子里,他致力於醫治、照料病患,分身乏術,讓那廝得了空隙乘虛而入,每日都踅到院落來探望芸生,一如戀上了花的蝶般,舍不得離去。
芸生難得有伴,經常會對他提起那姓鄭的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每當她花容含笑地談論「鄭公子」時,他就感到她一點一點地,離他愈來愈遠……
蝶戀花,花戀蝶,而今,天外飛來的一只蝶,即要將他珍藏在心房的那朵蘭連根拔起了。
芸生停下手,怔怔瞅著他因陰影半遮而不明的面容。
「他只是順道來看看我,跟我說一會兒話而已。」是听錯了嗎?怎麼她覺得他好似話中有意?「因為鄭公子家經營了好幾間管絲綢、珠寶的商號,每天巡視都會途經這附近,所以才繞過來看看我……」
「什麼時候?」
「啊?」
「他可說了什麼時候要三媒六聘來迎娶你?」
「迎、迎……娶?」體內的血液遽然急促,她震驚於他口中的淡語,與他說出這話時無動於衷的神情。
「還沒說嗎?那麼下回看到他,就由我來跟他談吧。」長痛不如短痛,早些斷了也好。「我會要他盡快辦好,等你嫁了,我就馬上離開這里,以後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一字一句,就像尖銳的錐子,狠狠戳擊著她,教她恍神得快要窒息。「什……」
「嫁妝我會替你辦齊,放心,不會讓你寒磣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迎娶?什麼嫁了?又什麼嫁妝?為什麼突然對我說這些奇怪的話?」嬌人兒惶然低頭,將手上不穩的繡針穿過絹巾,勉強擠出一抹笑顏,「你最近變得好怪……怪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啊!」驚慌失措中,欲刺回絹面的繡針深深扎進了白皙的指尖,她痛呼一聲,一顆血珠子即刻形成。
尚來不及看清傷勢,見紅的柔荑眨眼已被攫往男子唇間,吮住。
熨在縴縴皓腕的掌熱,沿臂流竄而上,在她體內擴散,他薄軟的唇瓣圈含玉指,平滑的齒輕咬住指節,濕熱的舌卷舌忝著她女敕涼的指尖。
一陣微妙的戰栗感滑過她的背脊,在胸窩震蕩,將體溫節節催高。
眼簾下,一雙炯炯墨瞳,勾住她呆覷的晶眸,從糾纏的視線傳達給她一份陌生的熱烈,如兩顆灼燙的火種,炙得她口乾舌燥,不覺咽了咽唾沫。
小女子吞咽的動作,完整地收進了杜冥生眼中。她微微鼓動一下的咽喉,彷佛也咽下了他長期以來拘囿著心志的自持相過度的冷靜,讓蟄伏已久的心越過傾倒的柵欄,只想狂野奔騰。
拿開嘴里被濡濕的指尖,他失控地扯過藕臂,使她跌進寬廣的懷抱,順勢俯身將兩片潤唇壓印上佳人的桃粉荷瓣,任憑溫熱的鼻息與她相和,兀自品嘗得到的香軟柔女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