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悶悶一應,「嗯。」
既然又攬下了成全她菩薩心腸的低能舉動,他自然得盡盡苦力的義務。
除下背上的竹簍,他足尖一點,騰身躍上,毫不費力的將鳥窩完整取下。輕盈落地後,他低頭一看,眸子不禁略略一黯。
芸生趨近覷瞧,也忍不住瞠目驚呼,「冥生哥哥,這個是──」
令人訝異的,巢里原來尚有三顆完好的卵!看來方才雀鳥之所以死命抵擋,全是為了守護未孵化的小生命。
輕輕用手指頭踫了踫,芸生眼中滿是新奇的光彩,「牠們會孵出來嗎?」
男子的面色更沉了。母雀已死,無法再提供孵育的溫暖,即使這些蛋逃過大鳥的琢食,卵中的雛鳥恐怕也活不到出頭的日子了。
「冥、冥生哥哥!你看你看,這個蛋……這個蛋……動了耶!」驀地,芸生使勁揪著他的衣袍,激動莫名。
只見那三顆本已注定沒有明天的鳥蛋,竟紛紛晃動起來,蛋殼上接著開始出現裂痕,然後……然後……那不肯向命運低頭的雛雀們,一只接一只探了出來,張著嘴巴,發出稚女敕的啾啾聲,大大的眼楮,直直看向他倆!
杜冥生松了口氣。竟能挑在這好時辰破殼,看來這些小甭雛是命不該絕。
一旁的芸生,先是喜不自勝,後又癟起小嘴,撲簌簌地淌淚。
「牠們好可憐,一出生就沒了父母,成了孤兒……」誕生之日,竟是至親的忌日,如斯悲淒身世,誰不唏噓?
「牠們可不會這麼想。你知道嗎?鳥類有種與生俱來的天性,破殼那天,會把第一眼所見的人或物,當成自己的母親,毫不懷疑。而今牠們一出世,頭一個便見著了你,你就是牠們的娘,牠們絕不會認為自己是孤兒。」他刻意剔除了自己。
「真的嗎?」芸生好驚奇,「牠們會……當我是牠們的親人?」
「是真的。」杜冥生用袖子為她擦淚,「所以,別再哭了。你救了牠們,牠們現在只認你,眼里也只有你,你哭,牠們會難過的。」而他會很煩的!
「牠們眼里……只有我?」她怔怔地凝睇著鳥窩中那三只正張嘴對她喳呼的雛兒。
頃爾,她忽然笑了。
「牠們跟我一樣唷!冥生哥哥。」
「嗯?」他淡然一瞥。
活靈靈的星眸,盛滿依賴與信賴,朝他送來。「因為你也救了我的命,而我一睜開眼楮,第一個見到的是你,就認了你當我的親人,然後,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認得的人。」
迎上女子最純真的視線,他無語。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開心,這樣,我也會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很笨拙,事事都麻煩你,可是,我會盡量努力,不做讓冥生哥哥不高興的事!所以,冥生哥哥,你別不高興了好不好?因為,每一天,我的眼里都只有看見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會很難過的。」小小的世界,是他為她撐起的,他的臉色,對她等同天色一樣。
一股出自最深處的震動,微漾過男子的俊容。
別開臉,語塞的喉頭只能嗄啞一問,「我臉上幾時不高興過了?」
他承認自己對她很少有什麼好面色,但也從未惡臉相向過,頂多發揮專長,給副「面無表情」而已,她從哪里看出他心情不好來著?
「這兒,不開心。」冷不防,縴縴細指點上了他的眉心。「雖然冥生哥哥很少皺眉頭,可是你這里,好憂郁。」
他一愕。
「冥生哥哥,你生得那麼好看,要是能多笑,一定更好看。」她給予最真誠的建議。
輕輕拿下她捺在眉宇間的手,眼前淡淡含笑的人兒,深映在他凝鎖的眸中。
笑?幾多年來,在外游覽五湖四海,希奇玩意見早看遍了,當一切都見怪不怪時,他的人生更是無聊至極,枯燥得不知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就連微笑都覺得浪費力氣,開心大笑的滋味睽違多久了?他已經算不出。
掘好一個坑,埋葬了死去的雀鳥後,杜冥生背上多了三只幼雛的竹簍。「走,回去了。」
「不采藥了嗎?」從上山到現在,他才摘了幾片葉子耶。
「今天不采了。我們還得好好想想,回去以後怎麼幫你安置、照顧這三個『孩子』呢!」頭一回,他自動牽住她的小手。
仰眺著他,芸生歡喜地用力點頭,「嗯!」
低瞅她呈著笑彎的墨瞳,他的唇,竟毫無預警地跟著揚起了一絲莫名的粲然!很淺、很淺,卻是久久不曾有過的──頁。
☆☆☆
夜茫茫,周遭寧靜。
杜冥生把桌上油燈的蕊心壓低,讓斗室內一燈如豆,黯淡的光不至於擾到床帳內安睡的小女子。
在心頭咀嚼了整日的那番話、那場景,再度浮現腦海。
「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認得的人。」
的確,對於完全失憶的她來說,他是此刻僅有的記憶。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開心,這樣,我也會恨開心。」
是嗎?他的嘴角上彎或下垂,對她是那麼重要嗎?
「每一天,我的眼里都只有看見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會很難過的。」
他的心情輕易地左右著她的感受,是這樣嗎?
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佔有這等吃重的分量。
說來諷刺,芸生,一個失憶落難的女子,竟是這世上,第一個在乎他情緒的人。
相處不過個把月,他總愛睬不睬地任性對待,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在不覺中,將他看得那麼地真,那麼地透。
不同於旁人巴結的討好、逢迎的取悅,她是發自內心的誠懇,很簡單的在乎。
然而天知道,這對他而言,恍如甘霖之於孤單的沙漠旅人一般,珍貴、可遇而不可求。即使他醫術湛絕、容貌超群,即使他──有赫赫的貴族家世。
在家中行居第六的他,母親在父親眾多妻妾之中並不算得寵,而他,自然也掙不到什麼多余的疼愛。父親嘴上對幾個兒子不偏心,可究竟打心底寵誰多些、關心誰多些,大家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會是他,縱使他是麼兒。
案親不疼他,而母親則是……排斥他。
是的,她排斥他,排斥這個她在無可奈何之下,為一個她不愛的男人所生下的兒子。縱使她明白孩子是無辜的,縱使他身上有自己一半的血液,縱使他有著同自己相似的面孔與氣質──她,就是不愛他。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母親都會為孩子犧牲忘我的。
至少,他的母親不是。
打從懂事開始,小男孩就看清了自己乏人聞問的處境。憂郁善感的天性,使他像只靜沉沉的悶葫蘆,拍上幾巴掌,也逼不出幾句話;任人隨便捏一把、揍一拳,也悶聲不吭。
生活是無比優渥的,他食珍饈、衣綾羅,住有雕欄玉砌,行有車馬代步,舉凡物質上的需求,奴僕們莫不是侍奉得無微不至;可要論起情感上的溫暖,卻幾近於零。他始終站在最陰暗的角落,再多金銀珠寶、珊瑚瑪瑙,也照不亮他晦暗的心房。
苦澀又心酸的感覺,他說不得,外人也識不出。
母親死後,他將自己放逐,離開了那個稱作「家」的豪華府邸,離開了一群稱謂很親、血緣很親,感情卻陌生異常的「家人」。身在江湖,他甚至拋卻了本名,一如摒棄了過去的所有。
「杜冥生」這乖僻的名字,乃取自江湖上對他「可渡人於幽冥生死之間」的贊語,至於真正的身家背景,他在外是絕口不提。
天地悠悠,他孤身一人漫無目標地四處游歷,美其名是磨練自我、增廣見聞,事實上,不過是拿來成全自己逃離過去、任性頹廢的一種方式而已。江湖雖有險惡,但他仗恃著一身好本領,吃穿從來不成愁,乃至財富、美人皆唾手可得時,他無疑已經靠自己掙得了一片天,卻從不曾快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