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確實有人幫了她!
在她「拿」了酒,被客棧掌櫃的逮著,正懷疑著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一群粗魯的家伙打扁的時候,確實有人幫了她一把。
當時她匍匐在冷硬的地上,只能模糊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並听進一道好听的嗓音,那是他嗎?
他……他甚至跟著她回到棲身的破宅子,而且還要她跟他走。
其實,她是個妖,縱使受限于妖界不濫用法術的規定,因而不能還擊,但也不可能被凡人給打死的,雖然她真的痛到嘔了一些……「汁液」。
記憶逐漸和眼前的他合而為一,乞兒不禁又問︰「是你……帶我到這兒?」
松了口氣,封嗆蟀好看的笑容跟著擴大。
「是我背你來的沒錯。這里是我的地方,在你身上的傷痊愈之前,安心在這待著,不會有人趕你。」除了他那尚待溝通的大哥之外。
長長的睫毛在干淨的臉頰上覆下陰影。
「為……為什麼?」
在她的觀念里,大多數的凡人不是自私自利,就是薄情,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幫了她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她,他並不像老乞丐一樣,欠了她的恩情呀!
他有其它目的嗎?還是……「為什麼?」
安誦著她的話,封嗆蟀竟一時答不上來。
他替她擋下拳頭,是路見不平;他跟著她到破宅子,是于心不忍;那麼他想收留她……是憐憫嗎?
不,不該是憐憫。他只是覺得,同樣是人,她便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和他一樣,和天下人一樣。他只是給了她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罷了!
「這個問題答案很多,等你傷好了,我再慢慢告訴你。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不?」
他避重就輕。
聆听著他涼風似的聲音,乞兒的兩汪黑眸若有所思地閃了閃,過了好一會兒,才听見了自己的聲音道出︰「……紫荊,我叫紫莉。」
紫荊?是的,她就是紫荊樹妖。
三百年前來自荒山野嶺,三百年後在凡人的庭園里生根茁壯、花開花落,在四季更迭下,和庭園的主人共度了無數繁華。
只是世事無常,繁華終歸落盡,血肉終歸塵土,昔日人聲鼎沸的大宅第,今日成了蟲獸棲息的廢園。
而她一株始終沒出過聲的紫荊樹,也只能守著本分,繼續靜靜等待庭園的再度欣榮。
只是,這宿命似的等待,卻讓一名不速之客給打斷了。
數十年前的一個夏日,一名被人坑光錢財、妻女被迫抵債的漢子闖進了無主的廢園。
最初幾日,他挨著紫荊樹,也就是她,對著沒了魚的池水號哭憤罵;再幾日,他仍是倚著她,對著池水顧影自憐;又幾日,他雖然仍靠著她,卻不再說話。
直到有一天,他對著池水跳下。
彼不得,她出手救了他,所以自此之後,她在他面前不再只是一株紫荊樹,而成了一名救苦救難的仙人。
仙和人……不!是妖和人該如何相處?起先她也不知,最後卻是自然成形——他對她心存敬畏,她對他心存疑異;他對她有著善意,她對他漸感好奇;到後來,他開始對她吐露當凡人的甘苦,而她也開始對他訴說成仙妖的際遇。
老乞丐她對凡人世界的認識,該全是由他而來!
以往,她只看得見庭園里發生的喜怒哀樂,但老乞丐卻帶她走了出去,看到更多……想起了老乞丐,紫荊不自覺的鼻間酸楚,她垂下眼睫,小掌捏得死緊。
難過是不是就是現在這種感覺,連呼吸都難?在老乞丐出現之前,她都不曾這麼難過的。
所以說,該是她變得愈來愈像老乞丐,而不是老乞丐愈來愈像她。
然而,愈來愈像凡人,對她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心痛的表情刻劃在紫荊瘦削的臉上,讓封嗆蟀看得心疼。
「過來。」他朝她伸手,有著給她溫暖的沖動。「這塊樹根,是老爹留給你的?」
她連昏倒時都一直緊緊抓著這塊樹根,所以他作此猜測。
樹根?
望著床板上的東西,紫荊心中的一個疑問于是獲得了解答。
這塊樹根是紫荊樹根,也就是她的元神。原來在她暈倒之後,他將她連同樹根一起帶出了破宅子。
就跟老乞丐以前將樹根隨身攜帶的道理一樣,樹根到哪兒,她就到哪兒!
因此,她才能跟進這里來,而今後,她也將以此為家。
紫荊沒動,于是他將樹根挪至她面前,但她卻又將樹根移回他面前。
「自此之後,它跟著你。」紫荊無表情,只是黑黝的雙眸再度蒙上一層讓人望之生憐的茫然。
「紫荊。」他喚她,聲音帶笑。
她凝住他,像是懷疑這名字從人口中出現的可能。
「這名字……可是老爹幫你取的?」他問,並將樹根收起。
她搖頭。「生即帶來。」
沒有任何一個妖會自己取名字,名字大多由人而來,她是花樹妖,樹名亦然。
「人的姓名,大多生即帶來。」聞言,封嗆蟀頷首。「紫荊樹下說三分,人離人合花亦然,同氣連枝永不解,家道和睦樂安然。紫荊是良木,名字也是好名字。」
紫荊凝住他。
詩里三兄弟三分紫荊樹的故事源自漢朝,凡人對紫荊樹的印象除去入藥,便多由此而來,只是,紫荊是樹名,而她這名小妖,則無名。
「紫荊識字?」他又問。
「識得。」賞樹賞花的人多附庸風雅,她懂凡人的文字與語言,便是拜他們所賜。
但懂得又如何?人是人,妖是妖,殊途無法同歸,不是嗎?
人有大限,無論活得長活得短,最後猶是黃土一壞,而她終將孤單一個,像她和老乞丐一樣,像她和眼前這名男子一樣。
他對她再好,最後還是會死,丟下她一個,永無止盡地活。
「別……難過,你知不知道,你難過,我也會跟著你難過?」封嗆蟀傾身向前,下意識地替她抹去眼里無以名狀的空洞。
驚愕于封嗆蟀的動作,紫荊雖輕顫了下,卻沒有躲開。
好半晌,她終于眨掉眼中剩余的傷懷,牽動唇角。
「謝謝……你。」有人和她同喜同悲,即使只是這一刻,她仍然開心。
因為笑意,她原本不出色的小小臉蛋乍時亮眼了些。
像四月末小紫花綴滿枝干的紫荊樹,瞬間添了絢麗的色彩,讓封嗆蟀一時間看傻,心頭不覺一陣騷亂。
原來感動的表情能夠如此地動人!
遠勝于任何一片晨間輕霧,遠勝于任何一道向晚彩霞,令人不覺神往……良久——當理智再來叩門,他才驚覺自己的手仍擱在她的臉頰上,而拇指則貪婪地徘徊在她小小的唇片上,意欲不明。
「我……對不住。」低罵一聲,封嗆蟀猛然縮回手。
她不過還是個發育未全的小孩,雖然他並未對她想入非非,但他被她所吸引的舉動,卻又該如何解釋?
拗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責罵自己,索性長嘆,他跟著急急對她說道︰「封家你就暫且住下,你是姑娘家的事情,雖然棘手了點,但還是會解決的。」
他瞥向房門,心里頭盤算的,皆是如何和他那固執如頑石的兄長說明。
而紫荊則望住他,她一顆因他的善良而悸動的小小心靈,已悄悄許下了願望好心人啊!
如果可能的話,願你福壽綿綿,一如深深被你打動的紫荊……???
「什麼?你說『他』是個姑娘家?」
紫荊留在封家一月余後的某天,封嗆蟀告訴了封棲雲那個鐵定會讓他跳腳的事實。
封家內院,只見封棲雲浮躁地繞了眼前一大一小的兩人一圈,最後在封嗆蟀身後的紫荊跟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