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秤子一般精準的目光,由紫荊踩著半舊布鞋的小腳,打量到她較月前精神的心型臉蛋,然後再由頭打量到腳,頭和眼珠子同步動作,像在頷首。
的確,她個頭兒嬌小,臉皮兒白淨,可疑得緊,不過現在無論她是男或女,他都只能奉送兩個字,那就是走人!
「嘖!精明如我,居然沒看出端倪。不過管她是男是女,當初約定讓她養傷的一個月期限早已超過,我封家開的是干貨行,不是救濟院,你現在可以要她包袱整理整理走人了!」
視線落在紫荊的腳板上,瞧進她腳趾在布鞋里蠢蠢欲動的呆舉動,正想搖頭訕笑,卻見她晃動腳板代替手來打招呼。
「封大哥,紫荊沒有包袱,不需整理,所以也不用走人。」休養一個月余,她活潑的本性又回來了。
聞言,封棲雲猛地抬眼,兩眼不可署信地瞪住笑臉盈盈的小女娃兒,他哼了一聲,跟著將如炬的目光燒向一旁陪笑的封嗆蟀。
「瞧瞧!一個月余來,封家的菜飯養了個怎樣的刁娃兒,這麼目中無人,留著是養虎為患。你最好趕快將她掃地出門,以免咬傷自己,連帶嚇壞了我。」
封棲雲兩手一背,準備出門,擺明不留商量余地。
但是早有猜想的封嗆蟀則倏地喊住︰「大哥且慢。」
「掃地出門,其余免談。」封棲雲連頭都沒回。
「就算對咱們干貨行有益也免談嗎?」不得已,這是留下紫荊的最後一著棋。
「對咱們干貨行有……『益』?」回過頭,封棲雲一臉懷疑。他掏耳問道︰「我有沒有听錯?我這老弟居然會做對自家有「益」的事?」
刻薄的語氣一如以往。
「千真萬確。」他的大哥不刻薄才是不正常。
「怎麼個有益法?說!」
「紫荊對香料、干貨有天賦,能聞味辨識品質好壞,所以留下她對干貨行有益。」
前一刻,紫荊對他毛遂自薦,他亦是半信半疑,但既然她信心滿滿,他也只好放手讓她一試。
「說得好听,她只是小娃兒一個,而且還出身……貧寒,這些東西她也許連見都沒見過,怎麼知道什麼是優,什麼是劣?」他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實話實說。
「封大哥可以試試紫莉。」紫荊搔搔鼻子,自信說道。
真金不怕火煉。她是樹妖,來自天地,采自天地間的任何東西,她自然能辨識。
「真要試?」
「嗯!」
「真試。」
同時響應的封嗆蟀和紫荊相視而笑。
封棲雲唇角一挑,半信半疑的睨著不知搞啥鬼的兩人。
「不怕自取其辱就來吧!但是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只是為了留她而出這一招,或是她只是想要個落腳處準備誆人,那我可就不客氣。」
「保證不誆人。」紫莉自信滿滿。
「那好,我倒要看看小猴子怎麼耍大刀。到前面去。」
三人來到干貨行店頭,干貨香味撲鼻,亂了人的味覺。
封棲雲毫不客氣,指著櫃前的三袋干貨說了︰「這三袋干貨,小猴子,你看看。」
「那三袋是菇類呀!大秤蛇!」
不服氣,她頂了封棲雲一句,封棲雲眼珠子瞪得老大,而封嗆蟀也僅能抿嘴忍笑。
紫荊走近,蹲,拿出三種菇類各少許。她看了看,嗅了嗅,答道︰「那三袋各為香信、猴頭和苞腳。香信菇身較薄、質素較差,猴頭飽滿多肉、鮮女敕可口,是山珍極品;只是這一袋苞腳……」
「怎麼樣?」
「這袋苞腳有點雜質和霉變,是不是不太好呀?」紫荊拿起一朵苞腳菇端詳。
「雜質?霉變?不可能!我看看。」
封棲雲一把撈起袋中數朵干菇,仔細一瞧,他臉色大變。
吧菇上頭的確有著少許瑕疵,他進貨時沒發現,但眼前這個不出十二、三歲的娃兒卻能輕易指出!
敝哉,一定是有靠山來著!
他憤憤瞟了封嗆蟀一眼。
「懂這些沒什麼大不了,人家眼尾眨一眨,你不就全曉得了!」他話中有話。「你要想在我封家待下,就得懂得更多。」
這時,封嗆蟀緊張了。「大哥,紫荊一個孩子能懂得這麼多,實已難能可貴,讓她留下,我們再來慢慢教該也來得及呀!」
「慢慢教?不!我沒有時間,你也不會有。」封棲雲固執到底。
「大哥你這是……」
「讓我試試。」紫荊笑了。
她甜甜的稚氣笑臉里有著詭異的味道,直透封棲雲的骨子,令他興致更加激昂了。
「紫荊?」封嗆蟀擰了眉。
「哈!她想試,你就別擋了。來,繼續!」
不多話,封棲雲一雙手十根手指在偌大的店頭低低揚揚,而紫荊小小的身影也就跟著東站西蹲。
近百余種香料、干貨堆里,他問她答,且答得頭頭是道,更則舉一反三,就像那些知識根深柢固存在于她的腦子里,令人咋舌不已。
如果要拿個詞來比喻,只能說她是讓天地之物附了身的小頑童非人也!
這宛若行雲流水的問答,卻止于一刻鐘之後——當封棲雲忘我地指向櫃台後的一小袋香料時,一直都暢所欲言的紫荊,竟沉默了下來。
她背對著封家兩兄弟,靜靜蹲在布袋前,手里盛著幾片香味純正、優雅的菌桂皮,好久後,終于發出了聲音︰「菌桂皮,桂樹之皮,帶油脂、香味足、涼味重、帶微甜是……上品,這些是上品,桂樹……」聲音是縹緲的,像神游太虛,半魂未歸。
「嗯,說得好,連這你也知道,這批桂皮我挑得可嚴的。識貨!真識貨!」封棲雲激賞于她的博識,所以未察覺有異。
而紫荊一直蹲著,直到眼角出現一抹藏青色的影子。
她抬頭望,望進的是封嗆蟀鮮少不帶著笑的臉龐。
他不笑,是因為感覺到她的……「情緒」嗎?
「大哥,今天該問夠了,我看紫荊也累了,有什麼漏掉的,明天再問吧!」
他拉起蹲在地上的紫荊,轉眼,笑意重回唇間,于是封棲雲也只看到他百年如一日的表情。
「今天問得正上癮頭,你的小娃兒不也玩得不亦樂乎,怎麼會累?是不是呀,小猴……」
不知何時,封嗆蟀已帶著半發怔的紫荊進了內院,留下封棲雲一個在店頭里叨叨不休。
一陣余著干貨香味的微風,跟著兩人腳跟後頭吹來,在不算狹隘的天井下,漸漸淡去。
封嗆蟀站定腳,卻沒主動開口詢問身後的紫荊。
好半晌,回了神,紫莉這才低低說了——「那一株桂樹已經活了百余年了……」
回頭望住她,封嗆蟀只聆听,卻不打斷。
「活了百余年,卻被一刀一斧斷了生命,元神在逐漸干枯的表皮中死去,入了人口,成了污泥,難道這就是它的命嗎?」
封嗆蟀唇角微揚,像心領神會,只是紫荊的下文,卻令他蹙眉。
「那麼我……會不會也這樣?」她凝住他,久久,嘆了口氣。「不會,我不會這樣,因為我和它不同……如果我說我是人人懼怕的妖怪,你信嗎?會怕嗎?」
如果她說她是妖怪,他信嗎?
……信嗎?
仔細端詳著紫荊略顯稚氣的臉,封嗆蟀在她兩泓深潭似的杏眸里,再度看見那不符年齡的深沉。
就像明明是初發的新芽,卻有著最古老的靈魂一般,令人迷惑……「紫荊如果是妖,也會是心地善良的妖,比起有時讓人捉模不透的人性,可也可愛得多的,我又怎會懼怕,是不?別想這麼多了,嵐大哥會擔心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