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與福伯算來年紀相去不遠,她當然不可能像夏拙兒一樣喚他福伯。
「呃!有、有、有人能幫忙!嬤嬤,您忘啦?我們家還有一口奴呢,改天我叫他來幫忙,那……那我今天就先回……啊——你來做什麼?」
夏拙兒邊說邊後退,一直退到牛舍門口時,背部卻抵進了一道熱呼呼的肉牆里,她嚇了一跳地回頭看向來人,竟是曲承胤。
曲承胤舉袖抹去額際因快步趕路而冒的汗,尚感到喘氣吁吁沒法答話。
「這人就是阿福和你新買的奴?」張嬤嬤一臉不贊同的神情,「臉色看起來又青又黃又白,不是病就一定是癆,說不定連骨頭也爛透了哩!哎呀,這種奴不中用的啦,買來做啥?還不如養頭會逮耗子的貓來得有用處!」
她走到曲承胤面前,捏捏他仍顯瘦弱的臂膀,又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不是買回去好一陣子了?還這麼瘦?你們都不給他糧吃的嗎?拙兒呀,這就不是張嬤嬤愛數落你了,主子不是這樣當的啦!」
張嬤嬤先是將曲承胤貶了個一文不值,後來卻又替他抱不平,弄得他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臉,該是苦笑?還是感激的笑?
夏拙兒張口欲言地努努嘴,終於還是放棄了與張嬤嬤多爭辯些什麼,反正她也曉得自己是怎麼也說不過缺牙卻利嘴的張嬤嬤的。
「瘦歸瘦,但再怎麼說,也還是個男人,氣力應該比拙兒大些……」張嬤嬤咕咕噥噥的打算著,末了,開口使喚著曲承胤,「好吧,瘦小子,你過來和我一同捺住牛頭。」
牛舍中開始傳出凶猛的踫撞聲,以及張嬤嬤尖銳的吼叫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夏拙兒眼看著張嬤嬤和曲承胤合力制伏那頭小牛的過程,突然對於自己要擔負的任務感到憂心。
她行嗎?可能、大概、應該、或許是不行吧?
她實在好害怕呀!
張嬤嬤和曲承胤用一條韁繩將小牛拖到牛舍的門口,並將它的頭壓制在欄與欄之間,形成方便夏拙兒替它穿上鼻環的姿勢。
「拙兒,動手吧!」張嬤嬤吩咐著。
「真要我做這麼殘忍的事情?」夏拙兒愁眉苦臉的緩緩靠近,努力地培養出狠心的情緒。
她突然在心底對自己承認,她是一個懦弱的人……
「哎呀,我的姑女乃女乃!你還磨蹭個什麼勁啊!」張嬤嬤開始不耐煩,大聲地催促著夏拙兒。
曲承胤倒是滿懷興致地欣賞著夏拙兒的為難模樣,這使得他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就只差沒開口大聲叫好了。
他知道他存有看她出糗的心態很不道德,但他就是忍不住。
張嬤嬤和曲承胤先將牛頭向上拉高,再分別從兩側將韁繩拉緊。下一步,就是等夏拙兒用打孔鉗將牛鼻中堅硬的膈膜打穿了。
夏拙兒望望曲承胤眼楮里那抹可惡的笑,再瞥瞥張嬤嬤的一臉堅決,然後才以認命的神情拿起張嬤嬤準備好的麻肌藥泥,往牛鼻的兩個鼻孔里抹揉,也沾滿了整只手的牛鼻水。
小牛想甩頭拒絕夏拙兒的踫觸,卻被韁繩制住。它繼續掙扎著,但藥效發作之後,便乖順地不再亂動。
「你們要抓緊了喔!」
夏拙兒咬住下唇,克制自己的雙手別發抖。
她把打孔鉗伸進牛鼻孔里,然後用力扳攏鉗柄。
當鉗齒緊密地合在一起,並將小牛堅硬的鼻膜打通一個小孔的時候,夏拙兒覺得自己真是偉大,因為她認為自己的動作俐落,而那響聲又是那麼地清脆。
她望了一眼小牛黑溜溜的眼珠子,認為它正瞪著她、也恨著她,她好害怕它會突然凶性大發地張開大口咬斷她的手,所以她加快將缺口的鐵環穿過它鼻洞的動作,再費盡吃女乃的力氣以鐵鉗將缺口夾攏,形成一個圓。
「張嬤嬤……」夏拙兒說話的聲音像是氣力耗盡般地申吟,「我看,我得睡上個兩天兩夜,才補得了今兒個散去的元氣了。」
第四章
「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
曲承胤嘆了口氣,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夏拙兒,「沒事為什麼瞪著我?」雖然她那模樣挺可愛的……
夏拙兒眼白更多,抬頭瞪著正俯視她的曲承胤,「還不都是因為你不是頭驢子!」
「因為我不是頭驢子?」
從覺得夏拙兒可愛的念頭中回過神來,曲承胤很難理解她這一句沒頭沒腦的指控究竟所為何來?
「對!」夏拙兒咬咬牙,滿懷不甘,「如果當初福伯買回來的是頭驢子,現在的我不就可以舒舒服服的騎在驢背上?不也就不用在月黑風高的時候走這爛泥地山路,然後拐了腳滑倒在地?」
「你要我因為我不是頭驢子向你道歉嗎?」曲承胤雖然面無表情,但其實他正滿肚子不高興。
他同她一樣又累又餓,所以火氣也小不了,反唇相稽的話已到了舌尖,就等著她繼續撤潑,準備好好地與她大吵一場。
夏拙兒不曉得曲承胤的壞心思,反倒是愣了愣,然後偏頭想了一想,「呃……不要吧,那多奇怪?」
「嗯。」看夏拙兒沒繼續使蠻性子胡亂要求,曲承胤也就瞬時消了火。「要我拉你站起來?」
他心里一不惱她,那種覺得她可愛的念頭便又快速地奔回腦里。
「當然要!」
夏拙兒毫不扭捏,直接對他伸直手臂。
「我還以為你會有點骨氣,硬要自己站起來。」握住她的手腕,曲承胤管不住口地奚落了她兩句。
「做啥給自己找罪受?我又不是傻子。」對於曲承胤的譏諷,夏拙兒也不以為忤,率直地回答著。
她再度朝他動了動手臂,提醒他快將她拉起來。日子久了,她也模清楚了他脾性中硬氣的一面。
「你這直性子倒有幾分趣味,看不出來你以前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曲承胤拉夏拙兒站好,但見她曲著一只腳不敢支地,猜測著她受傷的嚴重程度,但可確定的是,她的腳沒斷,只是扭傷了。
「你還真是沒個下人樣,好說歹說,你都是福伯五個錢買回家的奴口哪!」夏拙兒搭著曲承胤的手臂,維持自己的平衡,然後接著說︰「少听福伯胡說了啦,我們家就算在以前也稱不上大戶人家,我才不是什麼千金小姐,況且有個散盡家財的‘敗家爹’,我想成為富家小姐,或許重新投胎會來得快些。」
曲承胤瞅了她一眼,「那你要我有什麼樣的下人樣?」
千金大小姐的嬌蠻架子,他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所以他並不認為她會回答出什麼令人反感的話。
她的氣質很難說得分明,攙和了些大戶人家的貴氣、攙和了些讀書人的斯文氣,但也攙和了些山林村姑的野氣……種種原本交相沖突的氣質一到了她身上,卻又因融合得當而顯得特殊。
在她面前,他常管不住自己地表現出真性情。
「啊?下人樣?哎呀,才不要呢!你現在這個樣就很好了呀!」夏拙兒以空著的一只手拍拍裙擺上的泥土。
她看得出他出自優渥、有教養的世家環境,所以性子在某方面有點霸氣,但又不失分寸;受到福伯與她的救助,懷有感恩之心卻不顯卑屈;不說話的時候,像是心里頭有千萬種心事一樣。
他尊敬老人家,卻老喜歡和她斗氣、斗嘴,不過,也不曾對她說出什麼卑鄙或失禮的話來……
「好吧,既然我不是頭驢子已經讓你如此失望,但我至少還能做件和驢子差不多的事,雖然對你的名聲不大好……」曲承胤衡量著眼前的狀況,不得不拋去一些原本該有的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