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光听傳聞不準的啦,還得見見真實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說,是咱老爺給這小泵娘唬了。」
「嚇!說不定這是董記的陰謀,他們故意放出風聲說她很厲害,讓老爺想盡辦法找她過來,其實呀,噓,小聲一點,我說她可能是來打探咱家染坊虛實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來打探,好歹也笑一笑,這邊看看,那邊問問,成天擺個晚娘臉孔,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欠了她幾百兩似地。」
「哈!不就是雲世斌欠她的嗎!老爺就是看中這一點,她氣在上頭,正好拿她來打董記,一箭雙雕,老板賺錢,她也報了仇啊。」
「唼!她來這麼多天了,也沒看她染出一個屁!別說賺錢,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論美貌論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還爭什麼爭!」
「人家千金會織、會繡、還會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會什麼?」
「好啦,說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鬧烘烘地出去,獨留悅眉面對染房暗黝黝的牆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濁了?
至少倒掉二十幾盆染料子。她沒忘記熟記在心的染色竅門,也如數找來所有必備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來那澄燦的金花玉露,記不起清朗的雨過天青,留不住在黃昏彩霞里迎上飄飛小雨的紅榴花……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無力地攤坐在椅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跳動的燭影。
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里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雲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是那麼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著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著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月兌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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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後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跋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麼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听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伙計們應該已經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並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揉著惺忪睡眼,拉著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楮鼻子亂揉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泵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麼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蒙蒙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泵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只,幾被淹沒不見。
祝和暢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間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麼?而他又在干什麼?他既惱她的奇異行徑,更惱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過來問個清楚,這樣跟蹤算什麼大爺的作為……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在他念過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為例時,前頭的她終于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好像在專注看著什麼東西。
祝和暢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連綿不絕的廣袤田野,有的剛剛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時日頭微微露了臉,黃土,綠芽,紅雲,閃動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這兒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溫暖光明的晨曦里,那個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發抖。他心頭莫名一擰,雙手捏緊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會她一次吧,哎,誰教他祝九爺心腸好,越來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豈料才走出兩步,小泵娘競往前沖去,噗通一聲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暢嚇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這種池塘為了儲夠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農家還兼養魚為副業……
噗通!他也跟著跳下水,頓時被冰冷的池水凍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氣,雙手亂撈,再往下潛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氣死他了!小泵娘竟然給他鬧自殺,這是存心死給他看的嗎……他奮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緊了那個劇烈掙扎的身體。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悅眉開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暢一邊得制住她,一邊還得游水,幸而他身強力壯,又是氣得全身肌肉賁張,倒也順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悅眉趴跪在地上,認出了來人。
「做什麼尋死……」他絞著衣袍的水,凶惡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顯然嗆了水,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曬在身上,祝和暢也機伶伶打個冷顫。他垮著臉,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邊,往她的頭發揉去。
「不……」悅眉才抬起手,卻又無力地將整個身子帶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嗎?」祝和暢順手摟住她,胡亂抹了一下她的濕發,一驚覺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月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