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她就像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擊,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殞……」絕冷黑眸銳利地定住她逐漸蒼白的臉孔。「這樣的我,妳還認為是個好人嗎?」
茵茵的嘴唇微張,半晌又徒勞無功地閉上,喉嚨像卡住一般,實在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很想說的是,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情願相信莊主是個好人。
「說不出來了,是嗎?」他陰惻地逼問,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對自己的過分信賴,也像在嘲笑自己還走不出過去的陰影。
茵茵緊抿唇瓣,偷覦著費雋淳的每個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麼,他的臉色雖然很難看,掛在唇邊的笑意比一團白雪還要森冷,可是他的眼楮還是透露出傷痛的訊息。
「就算所有人都覺得莊主不是好人,可對奴婢而言,您永遠永遠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後變了,我還是不會忘記您對奴婢的好。」
凝結在他唇畔的冷笑漸漸地隱逝了,他怔了怔,在無邊際的愁緒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卻為了讓他好過些而鼓足勇氣說了這樣的話,同時還繃緊臉部線條與他對看著,許是緊張、許是不安,她的臉漸漸脹紅起來,額上也冒出晶瑩汗珠。
「妳過來。」
「啊?」
「我叫妳過來。」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幾步。「是。」
揮開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驚惶的白臉。她很嬌小,僅到自己下顎的高度,縴弱的身軀塞在過大的粗布衣衫里,顯得有些可笑。他不發一語地以指勾起她畏縮在肩下的臉蛋。「我可以抱抱妳嗎?」
盡避他的聲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啞然,但茵茵卻跌進這深不可測的潭水里,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輕輕點頭。接著,她就被兩只臂膀圈進一個好溫暖的胸膛里,鼻尖突地一陣冰涼,她努力移開頭顱,才發現剛剛踫到的正是他頸上系著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聲嗎?怎麼這般大聲,像在耳邊狂敲猛打,她沒法理會身體上的種種怪異反應,發燙、燥熱、腿軟、戰栗、難以言喻的輕飄飄呵……
這會兒,她努力地用手在兩人間隔出丁點空隙,畢竟她胸前長了些東西,就這麼貼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雖然,她不清楚他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大方地就讓他抱,她只是覺得,自己對他似乎有著難解的感覺;而這感覺,好象就和秀瓊姐心儀莊主、而阿梅喜歡二莊主是一樣的。
或許,她也喜歡上莊主,所以,她毫不考慮地就讓他給抱了。
生平頭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連她那親娘,她都不確定她是不是抱過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讓她以為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後的手沒有半點松動的樣子,而他的呼吸持續平緩而規律地在她頭頂盤旋,如果他真的睡著了,呼吸應當會變得渾濁沉重才是。茵茵一邊想著,一邊窩在他頸下,細細瞧著那塊玉石。
碧綠的玉身飽滿圓潤、潔亮如鏡,石面雕刻著一條飛龍的圖案,飛龍的嘴里則餃著一枚玲瓏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彈丸,她愈湊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視線望著她。
「在看什麼?」
她忽地微微抽開身體,明顯受到驚嚇。「我……我……」
「不礙事,沒凶妳的意思。」
他不著痕跡地放開了她,神色泰然平靜,矜冷的辭令掩蔽他著了魔的情感,彷佛適才的行徑不過是場夢里才有的失常舉止。
「夜深了,妳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游魂似要走,又突然回過頭。「奴……奴婢告退。」緊張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莊主同她說晚安?
再度逃出莊主的書齋,茵茵愈來愈不了解這位主子的怪怪行為了。
也愈來愈不了解,自己何以一顆心以飛蛾撲火的姿態陷進這熊熊火海里……
時逢臘月掃塵的日子,家家戶戶開始除舊迎新,祓除不祥。
滄浪山莊內奴婢丫鬟、家丁奴僕也大規模地動身清掃,將平日不易顧及的壁邊
角落、陰暗地方徹底掃過,那些日積月累的塵埃污垢,加上莊內大片花圃竹林亭園,夠讓他們忙上大半個月。
到了「臘八驅鬼」這一天,廚房依照傳統煮了臘八粥,把糯米煮爛,加入果仁、蓮子、紅豆、紅棗、桂園和白糖,據說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費雋淳外出後,茵茵也受命待在雋書齋里整理大量書籍,窩在典藏近萬冊的書庫里,一邊將積在書皮上灰塵抖落抹淨,一邊擦拭著書櫃木架,光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耗了大半天。
斜掛在天邊的金色燦陽逞能地停滯在山巒問即將落下,迤邐的橘紅色雲霞暖烘烘地殘留余暉,卻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風帶來的凍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茵茵猛然從成山的書堆里抬起頭,手上動作有好幾秒的停滯,頸部後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為低垂得太久。
「今天臘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語。「沒想到我已經滿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頓了頓,又沮喪地垂下臉長嘆一口氣。
「唉,想到又怎麼樣?恐怕連娘都不記得吧,從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記起來……不過,就算記起來也是一樣,我總是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告訴自己︰柳茵茵,恭喜妳,妳又長大了一歲哦!」最後幾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裝得很開心地朗聲說著。「……算了,最起碼我在今天還有臘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頭挺胸振作精神,又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說完臘八粥三個字,肚子咕嚕嚕地叫了幾聲,她卻渾然未覺,繼續埋頭擦拭著底層的書架。
日落後,滄浪山飄起濃霧,整座莊宅籠罩在蒼茫的白色煙塵里,清清冷冷,有種說不出的淒美與蒙朧。
穿著一襲深藍色單袍的費雋淳,駕著匹駿馬風塵僕僕地返回莊院,即使外頭天再冷、雪在下,他還是穿得這麼單薄。
「莊主,您回來了。」燕總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門口的石獅子邊,接過主子帶回來的幾本冊子,沿途跟隨在後。
「莊里有事嗎?」
「沒有,每個人都各職本分地在做事,沒啥特別的事發生。」
「今天是臘八,都吃過粥了嗎?」他氣勢凜冽地頷首在前,途經幾處回廊,有幾名婢女見了都連忙躬身揖禮。
「是的,都吃過了。」
「嗯。」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莊主是現在要用餐,還是……」
「把晚膳送到書齋給我,我要查核幾本帳冊。」
「是,小的立刻去辦。」
行經假山竹林夾道的蜿蜒曲徑,穿過幾重院落樓閣,遠遠便瞧見書齋里的燈火正亮著,透過半開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書,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擺上書櫃最頂層。
他快步走到窗邊,正想推門進去,卻听她獨自一人在里頭自言自語,嘴里念念有辭著。
他直覺地抽回手,停在門前壓低聲息,豎耳細听著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忘了,沒忘,忘了,沒忘,忘了,沒忘……」以下的話不斷重復,茵茵每放一本就說一次,這樣奇怪的行為也不曉得持續了多久。